當年美國人從吳祖型(中)身上看到教育家的風範,國民黨特務卻從其背景聞到「匪諜」的氣味。(圖片取自網路/取材自羅東中學六十週年校慶紀念專輯)
長年以來,台灣公立高中的辦學有一大特色:雙北以外,各縣市的第一志願,大多為「縣市名+單性」高中,如高雄中學(男校)、台中女中(女校)等。宜蘭則反之,除了宜蘭中學、蘭陽女中外,還有一所男女同班的羅東高中。這三校數十年來各領風騷,升學率互爭高下。
表面上看,羅東中學是在1988年徐文雄校長任內(1988-2000)大幅提升競爭力,才奠定第一志願的基石;其實早在1950年代初,羅中便迎來第一個黃金時代。當時該校以校長吳祖型為中心,聚集中國各省的優良教師,懷抱熱情扎根教育。1954年因辦學優異,列入美援「社會中心學校」,為後山唯一入選者。該校年紀輕輕(1946年才有初中、1949年才有高中)即氣勢如虹,駸駸然欲凌駕前輩級的宜中、蘭女,前景光明無限。然而這段歷史,如今極少人知,因為白色恐怖襲掩而至,將這段黃金時代迅速終結,永埋史頁。
直到2021年,羅中校友、曾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院長的何秀煌,才以感性筆調撰成《見證時代的哲思》一書,披露這段光榮與滄桑史。巧的是,該書兩名編纂之一的何義麟(另一位是曹永洋),也是羅中校友,現為台北教育大學台文所教授。該書是迄今唯一「略觸」羅中白色恐怖的著作,但作者只知吳校長被「政治陷害」,「含冤受讒,真理不伸;等到他證明清白,卻又莫名其妙,復職無望」,並不了解來龍去脈,甚至不知道吳校長三度被捕。這也難怪,因為直到2020年調查局的《吳祖型案》檔案出土之前,這一切都是秘密,都是曲折詭譎、驚濤駭浪的秘史。
這段秘史的中心人物,就是身繫羅中榮枯的吳祖型校長。此人器宇軒昂,穩健幹練,富領導能力,若往工商發展,絕對是成功的企業家。值得宜蘭人欣慶的是,這樣的人才,一心一意只想辦教育。連調查局都不諱言「吳工作能力頗強」,並說羅東中學由普通中學轉為美援「社會中心學校」,乃其一手促成。據何秀煌目睹,吳校長接待來訪的美國官員,無需假手翻譯,直接以流暢的英語暢談其興學宗旨和發展方向。
這裡先說明什麼是「社會中心學校」?簡言之,是強調教育與生活結合、知識與技能結合、學校與社會結合的學校,教材到教法都重新打造。這種教育理念,即便今日都頗具實驗性和進步性,畢業生未來發展具有全方位的可能,考上一流大學只是選項之一。它是在美援的「經濟援助」項下的「技術合作」類下的許多教育計畫中的一個,1953年開始試辦。全台有15所學校通過美國「共同安全分署中國分署」(MSA)的評選,羅中因吳祖型爭取而入列。美方除了看重羅中的產業地緣關係,當然也信任吳校長對該計畫的掌舵能力。
然而,美國人從吳祖型身上看到教育家的風範,特務卻從其背景聞到「匪諜」的氣味。根據官方檔案:吳是浙江嘉興人,1917年生。就讀寧波中學高三時,開始接觸左翼書籍。1937年考入「之江大學」(中國最早設立的教會大學之一),課餘參加團契,結識土木系學弟畢鎬銘,由其介紹加入共黨(畢後在文革被迫害致死)。不久接受黨的指令,前往「蘇常太游擊區」工作,因而輟學。期間目睹中共殘暴真相,心生厭倦,乃脫離共黨。1943年輾轉入川,考上四川大學教育系,思想仍左傾。後由同學汪壽康介紹,認識「中國民主同盟」要角李相符,進而認識民盟主席張瀾,又參加民盟活動。
1946年大學畢業後,因胞兄吳祖坪來台接收(吳曾任職國府資源委員會,後為台灣紙業公司總經理),遂亦來台謀職,出任台北縣教育科督學。1947年4月調任羅東初中校長。時值二二八清鄉,羅中停課月餘。吳一上任,即召集師生訓話:「台胞要求政治改革的原意是好的,但用的方法錯了。現在我來了,軍方我會聯繫,叫它不要再隨便來,以免大家驚慌。明天起一切照常上課。」並保釋林敬之,聘其擔任訓導主任。林畢業於日本慶應大學,為羅東名醫陳進東(後為宜蘭縣長)的舅子。兩人後來都遭受國民黨的政治打壓。
吳祖型安定師生、搞定軍方後,全力投入校政,並爭取優秀師資前來任教。1948年8月又調任台北縣教育科長;一年後再調回羅中,奉命試辦高中部, 1950年升格為完全中學。1952年兼掌剛成立的羅東商職,任初代校長。1954年如前所述,為羅中爭取到美援,獲得豐富教學資源。他的努力,平衡溪南溪北的教育落差,1951年入學的何秀煌躬逢其盛,稱羅中為「自由的學園」(校歌歌詞),吳為「教育原野上的勇者」,「他聚集一批有情有識的教師和職工用心建樹,他們的用心建樹嘉惠少小的我們青苗成長」。
然而,這一切「用心建樹」看在特務眼裡都別有陰謀。早從1949年,調查局就在羅中安排多名細胞,監視和密報吳祖型等人的動態;該局並有一個羅東組在密切偵查。呈報的內容,有的聲稱吳言行偏激,批評政府;又說「本校仍無反共抗俄標語出現,同時級會以及教室內,不懸掛國父遺像、總裁肖像…反共思想仍不灌輸學生腦中」;有的形同瞎扯,如稱吳到羅中,是因羅東「地處偏遠,當局鞭長莫及」,且鄰近「著名之走私港」蘇澳,可利用蘇澳傳達密報,接應匪軍攻台云。
黑報告層層疊疊,有些除了流向調查局,還流向其他機關。而吳魄力辦學,也得罪若干人,風光表面底下,其實暗潮洶湧。果然1949年冬吳即被捕。其原因,吳說是「司校長等人誣告」,司校長為司兆鵬,因查無實據,一週後保釋。才過半年,1950年5月又被逮捕,原因是被控組織「自我教育團」涉有奸嫌,亦因罪證不足,四週後交保。兩次都是保安司令部下令刑警總隊逮捕,第一次是台北縣長梅達夫轉託湯恩伯保釋,第二次也是梅達夫活動保出。
第二次出獄,吳不再隱忍。查明原因後,一口氣解聘葉X禮、田X常、許X烈、X鉞四名教員;又向刑警總隊檢舉X鉞涉嫌對他誣告,這下換X鉞坐牢,不久也被調查局保釋。X鉞交代事件經過,坦承局方確有指示他們四人對吳「密切注意調查」,這證明吳祖型絕不是省油的燈,他知道敵人是誰,只是不輕易出手。惟這次鬥法,吳半輸半贏。省教育廳准葉X禮、田X常仍回羅中任教;X鉞轉教大甲中學,許X烈轉任台中縣督學。
此時情勢極為嚴峻。1950年白色恐怖大逮捕,吳祖型只是小菜一碟。其實與他同時被捕的,還有禚(唸卓)仲明和鄒仲春兩名羅中教員。鄒資料不詳。禚是教務主任,調查局說他思想言論左傾,帶導師班的三年丙組學生,一致對政府沒有好感。何秀煌則稱許他是「輔助吳校長奠定當年羅東中學的人文精神的功臣」;但出獄後,將歷來所寫所存的舊稿,除了詩章,全部付之一炬。
羅中案也是小菜。1950年11月,一位任職宜蘭農校(宜蘭大學前身)的程X民向調查局報稱:「10月17日下午6時許,由台北警務處派來憲兵警察數人,武裝整齊,勢特兇猛。當晚一點鐘許,乘卡車至本校,以檢查戶口為名,實則有名單依據,一時相當緊張。其中有一教員連鞋都沒讓穿,很快拉到車上帶走…據云他們五人被捕原因,又因基隆有一共匪的報紙機構已被破獲,並有他們的名字。」這應是鍾浩東案的外溢事件。五人為教員龍良華、董承嗣、呂沅燕,幹事陶柳、會計李兆安。他們和羅中的吳祖型、禚仲明、鄒仲春,都未收進促轉會的「政治案件當事人資料彙整清單」,成為白恐的黑數。
宜農案也是小菜。真正的血祭,是1950年5月的蘭陽工委會案,和1952年6月的羅東紙廠案。前者有盧盛泉等十四人被判刑,其中兩人死刑;後者有簡文憲等四十人被判刑,其中四人死刑。而宜蘭的白色恐怖,和台灣西部各縣市的白恐相比,災情仍屬較輕。
研究台灣教育史者,不能不注意戰後一個重大變化:1949年開始,當局對全台高中高職的校長進行大洗牌,只有聽命黨國、配合黨國、有黨國背景、無「不良紀錄」(從紅色背景、左傾思想,到自由主義精神都是)者能掌校務;若無這些條件,能力再強,也會被撤換。從這點來看,吳祖型能撐到1954年實屬奇蹟;若非宜蘭需要羅中,羅中需要美援,何能至此!
該來的還是來了。1954年2月,羅中敲定了美援,調查局的偵辦也告一段落, 遂於3月邀盧纘祥出面,以「縣長召談」的方式將吳祖型騙到宜蘭。吳依約前往,始知入彀,當天傍晚被調查局以專車載往台北扣押偵訊,從此永遠離開羅中和教育界。這是其第三次被捕,時年37歲。
調查局偵訊時,搬出「政治問題政治解決」的話術,向吳軟硬兼施。從檔案看不出吳是否受刑,但他寫了十一次自白書,肯定是精神折磨。政治案件的自白書頗多魔幻之作,真假虛實交錯,很多是越寫越假,因為要配合偵訊者的好惡和想像不斷修改。因此前面提到吳在之江大學、四川大學、蘇常太游擊區的紅色經歷,雖出於本人自白,讀者無妨保留一點懷疑空間。
但連調查局都確信,吳祖型(即使真有紅色經歷)在台並無組織關係。吳說,他的思想早已轉變,尤其孩子出生,家庭樂趣倍增,「再也沒有什麼雅興談社會主義那一套了」。他現在是以「將功贖罪」的心情,忠誠為國辦理教育,唯一信念就是「把學校辦好」。
同年8月,調查局因吳「態度坦白」,報奉蔣經國的總統府機要室資料組,請准感化後自新,感化為期半年。1955年1月,因表現良好期滿保釋,前後羈押將近一年。吳以為出獄後可重返崗位,殊不知資料組指示「交由調查局考管運用」,而調查局不打算放虎歸山,讓羅中變回「自由學園」;他們要吳另謀出路,並為他們服務。如此殘酷安排,吳所受打擊可想而知。但迫於形勢,只得在胞兄幫助下轉型從商,此後一直任職民營企業直到退休。
吳是將才型的人,轉戰商界依然功成名就。但即使做到「吳總」、「吳董」,仍有一個「背後靈」在監控他。他被官方歸類為「自首份子」(四種特殊份子之一),受調查局政治勒索。該局指派兩大任務:一是調查財經市場情報,二是蒐集「叛國份子」資料。前者因該局工作包括防制經濟犯罪,吳願意協助;後者屬於「偵防」範疇,講成白話就是當爪耙仔,密告反政府言行。這要陷人於罪,且吳本身就是受害者,故百般敷衍。該局的「特殊份子季報表」多次寫吳「偵防方面甚少表現」。能做到被運用又反運用,周旋工夫不在話下。
吳祖型的操守,何秀煌也有提及:吳初入企業界,進口機械器材。有一次親自到台大物理系推銷實驗儀器,負責採購的職員竟然開口向他索取回扣,「吳校長當場決定放棄這筆生意,以免助長這一種貪污的歪風」。
吾人研究「考管運用」,必須對當事人保持同理心,因為這是緊箍咒。吳起初也以「業務繁忙」為由消極抵制。到了1970年,調查局內部文件提到:「雖經交付任務,但該吳某表現不佳,且常有失聯之情事…是否仍有隱匿匪情之處,殊有疑問。今後對之考運,實有加強之必要。」這「隱匿匪情」云云是句重話,意味要撤銷自新,交付軍法審判。估計這話也傳給了吳祖型。在調查局施壓下,1973年由原本不定期聯絡改為每月見面一次,1974年再改為每週聯繫一次。
吳在業界的傑出表現,限於篇幅茲略。1983年,吳六十五歲,身兼東寧企業董事長和獅子會中華民國總會監督兼國民黨團書記,終於獲得真正的自由。調查局第三處以其「對本局工作熱心,歷年來提供具有價值之政情、社情及經濟情報不勝枚舉,表現頗佳,對本局考運之反應良好」,且無安全顧慮,決定停止考管運用。這種邪門監控長達二十八年,就筆者所知,應是特殊份子最久的紀錄(之一)。
回頭看羅東中學。官方檔案顯示,羅中失去吳校長後,「校政日趨窳敗」(調查局語);學習風氣退步;繼任的葉達光校長對計畫外行,美國人不滿,1956年停止供應美援器材,不久也被縣府撤職。《中華日報》1957年4月4日一篇報導稱該校「校務江河日下,學生成績一再低落」,「美援器材鎖在倉庫裡不知利用,教學亂七八糟」。從學生、地方人士、縣長(此時已換成甘阿炎)到美國官員,都透過管道要求吳校長回任,結果當然無效。調查局執行國民黨對左翼人士的焦土戰略,貫徹兩蔣的意志,羅中前途只能被迫犧牲。
羅中經此一劫,元氣大傷。原本至少可與宜中、蘭女並駕齊驅的學府,一直到吳祖型解除考管的1983年,都還是蘭陽平原的第三志願。追想這段歷史,令人不勝唏噓。它再度凸顯白色恐怖的無比複雜性:人權侵害不是只有關關殺殺這麼簡單,在特殊時空條件下,一個粗暴的政治動作,即可引發連鎖骨牌效應,影響無數學子的受教權益,使他們也成為白恐的間接受害者。
※作者為政大台灣史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