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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悲情城市》裡的未亡人

廖偉棠 2023年04月12日 07:00:00
《悲情城市》中﹐未亡人靜子向寬美留贈一把竹劍的一幕。(圖片擷取自Youtube)

《悲情城市》中﹐未亡人靜子向寬美留贈一把竹劍的一幕。(圖片擷取自Youtube)

第四次看《悲情城市》,漸漸關心更多的,是電影裡的未亡人。也許因我們都是歷史裡僥倖的未亡人之故。

 

其中最卑微的,是丈夫文龍已經在菲律賓成為亡魂的二嫂,「終戰」後的台灣,她作為日軍遺孀自然不會得到任何恩恤與榮光,她也自覺寡言,充當一個《紅樓夢》李紈般的角色。更甚時,當姪女阿雪和來訪的寬美談到家中受二二八影響的近況,在一旁縫補衣服的二嫂喚了一聲阿雪,令她噤聲。

 

另一個卑微的,是吳寬美哥哥寬榮在山中結交的女子,看長相應該是原住民族,她幾乎是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穿得非常潔淨,遠勝那些革命的男子,送茶上來,她先拿出抹布,把這山間木桌反覆有力地擦。後來她也成了未亡人,台共游擊隊的未亡人,自然也不會得到任何支援,作為「山胞」,也不見得會被山下大戶吳家接納。甚至,《悲情城市》的資料上都沒找到這個角色的演員名字。

 

她反覆擦桌子的動作,有點弦外之音,電影裡還有兩次這種擦拭,一是黑幫交談時,賭場的傭人一直在他們腳邊反覆擦木地板,就算被他們的腳阻擋也堅持不停擦拭。另一次就是三哥被從拘留中救回,血流一地,家中的女人也趕緊擦——這些都是侯孝賢的隱喻,他關注最普通的人面對大歷史輾壓之時,急欲維持「日常」的心願,哪怕是自欺欺人。

 

寬榮的「另一個女人」,則是更早從電影裡退隱的日本人小川靜子,劇本裡寫道她來跟寬榮告別時寬榮刻意避開了,於是才有了靜子向寬美留贈禮物的一幕,她留下來的,包括一把竹劍,屬於自己戰死的哥哥。

 

這把一直放在文清房間一角的竹劍,後來也從鏡頭一角不見了,讓我想起郭松棻小說《月印》裡那些被燒捲成廢鐵埋在花園角落的日本刀,完成這一切的,是一個極端的未亡人:文惠。說極端,是因為她是無意造成自己未亡人身分的悲劇人物。

 

但她也是被傷害者,不但被極權傷害,也被革命者傷害。

 

 

文惠的丈夫鐵敏,是左傾的青年作家,一直心儀著俄羅斯文學中的阿斯波塔瓦車站月台,不知道妻子心中也有一個月台,那個地方,恰好叫做梧棲,與「吾妻」諧音。前者是托爾斯泰死去的地方,後者是文惠的心隱秘地渴望著生活的地方。在前者,吾妻無法棲居。

 

文惠也急欲回歸「日常」,但革命者的日常與她想像的日常相去甚遠,甚至排斥著她。為了從革命(在小說中外化成一個風華美豔的外省知識份子大姐)那裏奪回自己的丈夫,她一時糊塗竟然去警察那裡舉報了丈夫私藏書籍。當然,她怎能料到暴政會因為一箱書,把相關的人都拉到了馬場町。

 

《悲情城市》的慈悲在於,片中的台灣人,沒有一個是舉報、出賣親友的人。即使劇本出現過一個出賣山間革命者的老洪,電影也沒有拍。

 

既然說到《月印》,就不得不也說到互為鏡像的《夜琴》,李渝的傑作。《月印》的主角文惠是本省人,無論如何還有一個母親、一個故鄉可以依靠,就像寬美一樣。而《夜琴》主角無名、無依,「父親沒有再回來,丈夫又是不見了的」一位外省婦人,丈夫「被失蹤」之後,連原本的教員宿舍也被侵佔,只得為牛肉麵店打工,艱苦度日,在愛爾蘭神父的教堂裡尋求唯一的慰籍。

 

「不離棄自己的終向,不失落超性的生命,不隱瞞自己的存在,不背棄自己的過去。」這就是她在教堂得知的。這句話,不但支持著她的守候,也勉勵所有的未亡人、幸存者吧?在所有的劫難之後,我們只應瞪視劫難——文清的照相、寬美的日記,也是這樣的堅持。

 

題外話也是題內話,《夜琴》裡二二八其時,這對外省伉儷,是得到了一位「六年級的一個女老師,台灣人」的庇護,「要他們到她淡水河邊的母親家躲一躲」,這肯定是那個人性未泯的時代常見的真相;《悲情城市》裡金瓜石醫院的客家院長也勇於收留受傷的外省人。但批評者說《悲情城市》太多篇幅描寫本省人打外省人了,其心可誅。

 

其實《悲情城市》少著墨於本省人被屠戮,除了解嚴剛啟審查猶厲的原因,還有一點是侯孝賢並不想單純用大場景、大歷史的方式去紀錄和控訴。他把電影的另一條主線以上海幫欺負本地流氓林家貫穿,這「時政以外」的戲劇衝突就是一個大影射,最後那個穿長袍的阿山直接掏出了槍打死大哥文雄,熱兵器解決了冷兵器,外來政權消解了本土人情勢力。

 

是為《悲情城市》重看札記之二。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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