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明記憶中的「王賢春」老師,與調查局出土的紀錄有若干落差。(本報資料照片)
1998年9月29日,第二屆國家文藝獎舉行頒獎典禮。文學類由作家黃春明獲得。他發表一篇充滿故事性的感言〈王老師,我得獎了〉,感謝一位「我一直把她當著在前頭指引我的一盞明燈」的恩師王賢春,並提到他在羅東中學的求學往事。
黃春明說,1950年在羅東唸初中時,王賢春是他的級任老師和國文老師。有一天作文課,王老師發還作文本子,黃春明得到甲下,但老師叮囑黃勿抄襲。黃覺得冤枉,為證清白,請老師另出題目讓他寫。老師出〈我的母親〉,黃隔天即交稿。老師看了,以朱筆密密麻麻點評,眼眶含淚讚許:「你寫得很好,很有感情。」之後又送契訶夫、沈從文的小說集供黃閱讀,並常找時間問其心得。
「沒多久,王老師在課堂上被帶走了……又沒有多久,據高中部的學長說,他們去參觀國防醫學院,好像在解剖室的那裡看到王賢春老師。據說她是匪諜,是中國共產黨青年南方工作隊的隊員。」黃春明回想王老師,瓜子臉,留瀏海,穿一襲陰丹士林藍旗袍,很像民初電影裡面出現的姑娘。他感嘆這位年輕而理想遠大的老師,因信仰與此地不符而犧牲,「可是她愛國家、愛民族、愛廣大窮苦百姓的情操,不是我們人類一再在學習和修練的功課嗎?當我獲悉得獎的消息時,第一個讓我想起來的人,就是王賢春老師。」
這篇感言描述一位春風化雨的老師及其受難故事,內容既溫馨又震撼,然官方的槍決檔案查無此人。筆者對此特別留意,畢竟這是多年來關於王賢春的唯一線索。惟資訊稀少,很難考證這位謎一樣的人物。直到2020年調查局的《吳祖型案》出土,收錄若干人對王賢春的若干敘述,才證實確有其人。不過和黃春明的回憶對照,竟有意想不到的翻轉。
王賢春是誰?綜合調查局羅東直屬小組和羅東中學「細胞教員」的報告(以下簡稱調查局報告),他是江蘇人,南京臨時大學畢業(一說是南京中央大學先修班學生,兩者為同一學校);在南京時行動左傾,後逃匿台灣;吳祖型第一次任羅中校長時,聘王為羅中教員。王在該校亦「言論左傾,行動鬼密」。後吳離開羅中,調任台北縣教育科長(一年後調回,請見筆者另文〈羅東中學白色恐怖:吳祖型校長的悲劇傳奇〉),校長由司兆鵬接任。王突然有一天,未知會校長即匆匆離校。
王為何離校?與一位新來的教員呂耀謙有關。調查局報告稱,呂對王在「內地」行動知之最詳,因此「呂君到羅中後一星期,伊忽於一日晨五時密攜行裝,不辭而別,不知去向。在行前天晚上,猶與同仁計畫校事。」按,這段文字描述的時間點,是吳任台北縣教育科長期間(1948.08-1949.08),因此黃春明1950年唸羅中時,不可能碰到王賢春。這是第一疑點。
其次,調查局報告說王賢春是「密攜行裝,不辭而別」,而黃春明說他是「在課堂上被帶走」,兩者出入甚大,這是第二疑點。再者,中共沒有「青年南方工作隊」,與台灣白恐有關的是「南下工作團」(如殷穎案)。但該團主要號召平、津青年學生參軍南下接收「解放區」,而王賢春卻是江蘇人,這是第三疑點。
第四疑點更大。調查局報告稱,吳祖型延聘「左傾匪嫌份子」徐耕寒、王賢春、賈伯松、禚仲明、高其昌、童禮娟、許史華、徐敏之等教員;並指控吳在羅中組織「自我教育團」進行分組:郭昌耀為第一組組長,童禮娟為第二組(女生組),高其昌為第三組,王賢春為第四組副組長,吸引各班優秀同學參加,以級會名譽來組織學生。
請注意,該報告對「女生組」特別標出,意味其他三組(包括王賢春那一組)都是男生,而檔案其他資料也未提到王是女性,這又和黃春明對王的女性印象截然不同(雖然「自我教育團」的指控難定真假,但不妨礙其性別分組的指涉)。上述疑點,讓原本謎一樣存在的王賢春,更加撲朔迷離。衡諸常理,事件前後的檔案應比半世紀以後的回憶更為可信。因此這些疑點的合理解釋,就是黃春明的記憶發生「細節誤植」。此乃人之常情,不足為怪,口述史和回憶錄即多此例。
既然不是王賢春,那黃春明筆下的女老師又是誰?答案可能在吳祖型的自白書中(1954年3月13日)。他說,1948年一位蘭陽女中教員劉登峰,透過台北縣教育科長夏邦俊介紹,前來羅中找他。以後劉便常來,並向他推薦教員童禮娟,童又向他介紹兩位教員許史華、王賢春,「那時師資極缺乏,我就聘用了」。吳說童、許、王都教國文,喜歡選「左」的文章來教。由於童禮娟也教國文,那麼黃春明筆下那位留瀏海、穿旗袍的老師,很可能就是童女,只有她符合女性+左翼+國文老師+與王賢春同掛這四個條件。
不過吳祖型說,1949年初「大陸局勢急轉,有一天王賢春突然走了;不久許、童相繼離職」。可見童女並不是「在課堂上被帶走」;事實上,她回到中國(考證官方檔案和童女憶述,時間點應該落於1948年底到1949年初)。
童禮娟有點來頭。她是浙江人,畢業於上海「中德產院」附設護校,真實身分是護士。另一身分是共諜,在護校時入黨,來台前以「上海市婦女聯誼會」為中心展開婦女工作,並參加「上海文藝青年聯誼會」,因而認識文藝界人士;加上文筆不錯,才能以非科班出身,加上特殊條件,滲透到羅中教國文。
所謂「特殊條件」有兩點:一、羅中位於後山,師資缺乏。招聘不易,故吳祖型破格任用;二、從夏邦俊、吳祖型到劉登峰、童禮娟、許史華、王賢春都是左翼人士,用現代話來說,都是同溫層的人。同溫層比較好講話、好商量。吳祖型的自白書即不諱言:「我思想左傾,對左的教員很同情。」
其中夏邦俊是江蘇人,有民盟關係,非中共黨員,1954年被捕,判刑三年六個月。劉登峰是中共黨員,福建人,雲南大學畢業,1949年逃往中國。許史華疑即許定梅,浙江人。回中國後,1950年在上海創辦「泥土社」,曾出版王思翔的二二八名著《台灣二月革命記》。後捲入胡風事件,坐牢十一年,出獄後潦倒自縊。
從劉登峰和童禮娟這條線索可以發現,他們來羅中,不是單純為了教書,而是利用同溫層環境,伺機發展組織、吸收成員。這才能合理解釋:何以吳祖型在的時候,他們一個拉一個進來;吳祖型不在時,他們一個接一個離開,儼然集體行動。因為繼任的司兆鵬校長不同掛,新來的呂耀謙更可能破壞其計畫,為免組織曝險,不如盡快撤出。
從這點來看,吳祖型在1948年8月調離羅中,影響非同小可。它讓中共地下黨緊急剎車,放棄滲透羅中,從而讓羅中降低白色恐怖的衝擊;若更大膽推理,或許可以說,「從而保護了黃春明」。
此說並非聳動。事實上,溪北就有一個明顯的對照組:蘭陽女中。1947年童禮娟滲透羅中時,她的先生廖臨也滲透到蘭女。廖出身江蘇嘉定望族,也是中共黨員。而在蘭女活動最積極的,就是劉登峰。劉曾在蘭女、師院附中(今師大附中)教歷史。在蘭女時。吸收該校教員彭欽嗣和學生馮守娥、陳錦萱,以及羅東國校教員馮錦煇(馮守娥之兄)加入省工委「蘭陽工委會」;在附中時,則鼓勵學生劉仰峰等人參加左翼讀書會。
此外,台大醫師郭琇琮(台北工委書記)也透過劉登峰這條線索,吸收蘭陽女中教員陳蒼柳,陳又介紹同校教員廖水萬參加組織;廖水萬、陳蒼柳與羅東中學教員徐茂德是好友,時相往來,官方稱徐受陳、廖「宣傳濡染,思想左傾」。值得一提的是,在台灣橄欖球隊史上,羅東中學曾是一支勁旅,1948和1958年的全省錦標賽都踢進第二名,僅次於建國中學。而羅東橄欖球運動的開創者之一便是廖水萬(另一位是後來當縣長的陳進東)。黃春明1948年讀羅中時,即曾加入該校橄欖球隊。
1949年初,潛伏在羅東中學的王賢春、許史華、童禮娟陸續撤走,劉登峰在蘭陽女中按兵不動。四六事件發生後,才奉中共指令離開台灣。1950年,當局破獲蘭陽工委會,劉登峰吸收的人:馮錦煇被判死刑,馮守娥10年;彭欽嗣逃亡後自新,陳錦萱不詳;劉仰峰三度入獄,最久的一次是1962年(時為南強中學教員),以「參加叛亂組織」罪名(指讀書會)判刑五年。這是劉登峰直接發展的部分。在間接部分,1951年11月28日陳蒼柳被捕,29日廖水萬自首,30日徐茂德被捕。陳判刑12年,徐感化3年。總計文教界直接間接與劉登峰牽連的人,至少有1人死刑、3人徒刑、1人感化,2人自新自首。
不只如此,劉登峰還策反其父劉晉鈺(台電公司總經理,孫運璿的上司),囑其為中共攻台之內應,官方指控劉父「允為保全電廠設備及一切賬籍,以備共匪接收」。事實上,劉登峰還有兩個弟弟:登元、登明;登元還有一個女友匡敏,都就讀台大,也都是共產黨人,從事地下工作。這個「匪諜三兄弟」或「匪諜四人組」在1949年撤離台灣,留下老眼迷離的劉晉鈺。1950年省工委書記蔡孝乾落網,供出劉晉鈺,同年劉判死刑,槍決於馬場町。
不只如此,劉家第四子劉登勝也是台大生,劉晉鈺說他「言論有點左傾」。任職中央研究院數學所時,欲申請留美,當局不許,經院長胡適力爭,甚至說「願意為劉君作保」始予放行。然1974年這位「旅美數學家」仍赴北京講學,受到中共高規格接待。至於他是否地下黨員?尚缺可靠資料證實。
回顧這段歷史,對於劉登峰、童禮娟等人插足羅中,就不難理解了。簡言之,他們要在蘭陽女中之外,開闢第二據點,並安排多名同志前來活動。這裡有一個問題:吳祖型知道嗎?對此吳說,他直到劉晉鈺案發生,才知道劉登峰是共黨,「事前決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政治身分」;並說劉登峰「開口閉口馬克思理論」,有點討厭他過火;還說「有一次,王賢春要教唱『團結就是力量』,我沒有答應他。」這首「團結就是力量」作於1943年,是著名的「紅色愛國歌曲」,與國民黨救國團教唱的〈團結團結就是力量〉(改編自美國歌謠,黨外街頭運動曾改名為〈團結團結為著台灣〉),歌名相同,靈魂相異。
吳祖型的話應屬可信。中共為了鬥爭需要,對地下黨員力求隱蔽身分,各自單線領導,乃至同為一家人,同入共產黨,卻不知彼此是黨員同志。連家人都能互瞞,何況對其他人。即使在同溫層中,也是各取所需,各有心防。
1947年吳祖型對左翼包容,羅中被一群紅色教員「團進」;1948年吳調任他職,環境生變,羅中又被這群紅色教員「團出」。他們伺機觀時,來去匆匆,在羅中猶如雁過寒潭。只有一抹影痕被一位羅中少年捕捉下來,烙印心版,化作美麗的記憶——雖然年深月久,記憶有點發酵。
這位羅中少年,自帶龐大的文學能量,在創作上,不需要作文老師,甚至不需要啟蒙老師;只需要一段偶然因緣,有人給予關懷鼓勵,他就能將之轉化為創作動力和點路明燈,直到成為一位大師級作家。對台灣文學來說,這段因緣短得剛剛好,既照亮繆思少年的文心,又不致讓他捲入白色恐怖。
最後回到本文題目。王賢春下落如何?是回去中國,還是躺在解剖台上?其實黃春明的學長只是「好像看到」,既然是好像,而且黃未親睹,在學術證據上隔了兩層,這條線索也就不那麼重要了。除非有新的發現,否則「尋找王賢春」至此可以告一段落。
※作者為政大台灣史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