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後繼者似乎直到今日都還滿懷怨懟,抱怨跟美國打交道的「下場」是「退守到台灣」,仿佛這樣很委屈。(攝影:陳愷巨)
像是「最早跟美國打交道的是國民黨,結果我們的下場是什麼?是退守到台灣來」、「你確定要相信它(美國)嗎?」這種論述,反映了在某些人當中相當普遍的一種觀點。這種觀點的基本架構,大致可以歸結如下:
「因為美國XXXX,害得國府『只能』退守台灣,所以美國不可信。」
這個XXXX的內容,可以自行填入,可以是「援助不力」,可以是「調停失當」,也可以是「喜歡湖南臘肉」之類,都無所謂。反正只是需要一個把失敗歸責於美國的名目,無關宏旨。總之,依照這種觀點,國府在1949年敗給紅朝,是美國人的錯。
這種觀點當然無法成立。
對國府而言,美國提供大批援助,讓國府在日本帝國的兵鋒下免於崩潰,這就已經應該感謝了。至於日帝兵敗之後的事,那是國府自己要去處理。能不能「動員勘亂」,要看國府的本事。美國並沒有義務協助國府統治中國,自然也談不上是美國的責任。
當然,倘若要拉長因果連結來看,可以說美國就東亞大陸的赤化有影響,因為美國把日本帝國打爆,結束了日俄戰爭後「日本駐軍大陸抗衡俄國」的戰略平衡。一旦日本駐軍不復存在,東亞大陸的戰略平衡就勢必會往蘇聯/中共這一方傾斜,再加上中共取得了滿洲國留下的產業資源,國府怎麼可能獨力擋得住?所以說,東亞大陸的赤化,美國人還是有種下前因。
不錯,可以這樣說。
但是國府這一方沒有資格抱怨,原因很簡單:這就是國府實現願望所產生的後果。國府想要日本戰敗?好,美國幫你實現願望。要說日本戰敗之後的局面?那是你的事,請自行處理,不要怪別人。就算是神燈精靈,也沒有義務照顧到這個程度。
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沒有能力承擔自己願望實現的後果,國府也不例外。
實際上,國府與其責怪美國,毋寧更應該心存感謝,讓他們還有台灣這塊土地可以落腳。真要說起來,台灣是太平洋島鏈的一環,打贏太平洋戰場的是美國,而不是國府。只要美國有這個意思,大可以對台灣另作安排,讓這塊土地的歷史往另一個方向發展。
倘若如此,國府連這塊安身立命之地都不會有。
這種「另作安排」的前景,是兩蔣1949年前後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蔣經國在1949年6月18日的日記中,曾經記錄過蔣中正的一段言論:
「英、美恐我不能固守臺灣,為共匪奪取而入於俄國勢力範圍,使其南太平洋海島防線發生缺口,亟謀由我交還美國管理⋯ 故對美應有堅決表示,余(蔣中正)必死守臺灣,確保領土,盡我國民天職,決不能交還盟國」(參《危急存亡之秋》,1949年6月18日)
兩天後,蔣經國又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父親接獲我駐日本東京代表團來電報告,略稱『盟總對於臺灣軍事頗為顧慮,並有將臺灣由我移交盟國或聯合國暫管之擬議』。父親極為憂慮⋯」(參《危急存亡之秋》,1949年6月20日)
我們知道,蔣中正「極為憂慮」的這件事,後來沒有成為現實。美國還是讓國府在台灣安身立命,並且提供大量的軍事與經濟援助,讓這個輸到風雨飄搖的政治集團,有了另起爐灶的資本。
然而,這個政治集團的後繼者,對於美國卻不怎麼感謝。反而直到今日都還滿懷怨懟,抱怨跟美國打交道的「下場」是「退守到台灣」,仿佛這樣很委屈。
所謂「升米恩,斗米仇」就是這麼回事。
說起來,局面發展至此,要說委屈,也應該是當時的台灣人比較委屈。關於「台灣人會受害」這一點,美國政府裡面有些人其實是知道的。舉例而言,美國資深外交官George F. Kennan在1949年9月28日的日記中就曾經寫下(拙譯):
「我們討論了有關日本和平條約的問題…我不同意我們應該讓我方參與福爾摩沙給中國的正式轉讓,既然我們知道,這只會意味著不公不義,以及接下來幾十年對島上本地人的惡政。」(“We discussing the problems relating to the Japanese peace treaty… I cannot agree that we ought to make ourselves a party to the formal assignment of Formosa to China, when we know that this means only injustice and misgovernment of the natives of the island for decades ahead.”)
話說回來,對於美國當時這個決定,我也不認為台灣本土陣營有資格作太多抱怨。畢竟在那個時空背景下,美國對台灣並沒有義務,就連英國對香港那種程度的義務都不存在,實在沒有理由多加深責。
更何況,即使真有什麼不滿,後來美國對台灣的長期援助,也已足以抵償。美國的援助並不只是提供駐軍、武器或金錢,而是深入影響台灣在1949年後的經濟政策與社會體質,從而促使經濟的全面升級改造成為可能。可以說:沒有美國,台灣人就不可能有現在的生活水平。
關於這一點,吳聰敏教授在《台灣經濟四百年》一書有相當深入的分析,在此無法詳述,僅引用吳教授的兩段評論作為結語:
「台灣經濟奇蹟的推手不是尹仲容,也不是李國鼎,而是(美國)合作分署與美國駐台領事館的官員們。」(頁401)
「1945到1950年代晚期的經濟管制,曾使社會陷入困境。幸運的是,美國對台灣的經濟援助使台灣走回市場經濟制度,並跨出高成長的第一步。」(頁516)(本文轉載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臉書專頁)
引用出處:
1. 蔣經國,《危急存亡之秋》(1949年日記),國史館《蔣經國總統資料庫》,典藏號:PCKSE0000030。
2. George F. Kennan, “The Kennan Diaries”, W. W. Norton & Company, 2013, P227
3. 吳聰敏,《台灣經濟四百年》,春山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