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我感覺完全去到了另一個星球。不只是因為那些宗教聖地和淳樸藏人的生活,更強烈的感受是在這裡你看世界的尺度都改變了,人變得非常渺小,生死無足輕重,慢慢地你學會用山的標準去衡量事物,用河的標準去看待情感。(維基百科:拉薩)
前兩天,前往重慶參加一個生活藝術節的座談會,我的環節是和重慶詩人李元勝對談詩人與生活方式。當主持人歐陽應霽問到我:「除了香港,還有哪個城市給你最深刻的感受?」也許是講台外面驕陽31攝氏度的高溫壓迫,我衝口而出:「拉薩」。其實我最想說的是西藏,但拉薩幾乎是西藏唯一的城市,我要通過拉薩才能去到藏區其他地方。
在西藏,我感覺完全去到了另一個星球。不只是因為那些宗教聖地和淳樸藏人的生活,更強烈的感受是在這裡你看世界的尺度都改變了,人變得非常渺小,生死無足輕重,慢慢地你學會用山的標準去衡量事物,用河的標準去看待情感。
說完這番話,回到台下,一個藝術家上來和我握手,說深有同感。他的手染了深深一層洗不去的藍色,但不是油彩顏料的藍。他叫寒山,慕唐代詩僧寒山子之名而名。寒山長年隱居於成都郊外的山村裡,這次應藝術節的邀請,帶來特別的苗族紮染工作坊。
我們移步他的工作坊長談,眼前展開的一片片藍布上,印染的並非傳統的民族風情,而是意境深邃的繪畫,具象的有彷如佛本生圖鹿苑景象,半抽象的是名為溪山清遠的濃淡山景,抽象的最精妙,長短的線條是根據他清晨聽到的鳥鳴畫下的節奏,大小的圓圈是湖面看到的雨點…
寒山還拿出手機給我看他的水墨畫作,都是蒼茫四野、天地開闔之間一個孤身前行的背影。這裡面的故事,是他的半生故事,相比之下甚至藝術會失色。寒山母親為苗族,童年隨從軍的父親輾轉西南山區,考上美術學院之後中途綴學,開始了他近20年的漫遊。
他的漫遊是「達摩流浪者」式的,甚至更簡樸。全身的裝備不超過100元人民幣,帶的錢也差不多,山寨版的帆布包背了20年、膠底鞋卻換了無數雙,因為他的路幾乎全靠徒步,最近的一次是從大理出發走到西藏山南地區,90天。想像他的壯遊,我不禁為剛才講台上的誇誇其談汗顏。
苗族的血統和向梭羅的學習,讓他練就一身野外生存的本領。說野外生存未免生硬了點,因為他漫遊中是順應自然的,山林茂盛處他善於採集野菇,用石板烤吃,只放鹽巴,香味純正,但也試過吃昆蟲甚至蝸牛,他說是軟而爽。至於有人煙處,他找尋寺院,主動提出幫廟裡畫壁畫—或者掃地,兩者對於他是均等的,都換來幾頓齋飯。
這兩年,寒山才終於稍停下來,向老母親學了苗族的染布技術,染的卻是自己的經歷和細味的詩意,在山村裡做了自己的染坊、民宿和食堂,食堂只提供妻子的拿手:清水煮白菜。
一口氣說下來,傾聽的我和藝術家朋友們聽得豔羨不已。我慨嘆的是,我也許再也沒有勇氣和機會過這樣的生活,這樣活,才算活過呀。在他眼中,我們為之奔忙的一切也許就像林中蚊蟲一般短暫和盲目吧。
「他愛好的是潛行於曠野中聆聽曠野的呼喚,在星星中尋找狂喜,以揭發我們這個面目模糊、毫無驚奇、暴飲暴食的文明不足為外人道的起源。」藝術節招待的高級晚餐上,看著寒山用手聚攏芒果糯米飯開懷大嚼,我想起凱魯亞克《達摩流浪者》裡那句話,便為手中的刀叉、為明日的飛行而羞愧。
寒山道與塵世道,也許都是修行,從更高的角度去看其艱辛如一。但若能從心,我還是願意與前者無限靠攏,以警醒沉淪,以清潔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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