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反戰論」提出連署以及記者會發表以來，有許多不同的延伸論辯。我自己也有機會參與這些討論，尤其是在「范琪斐的美國時間」節目上與郭力昕老師隔空對談，事後我們也各自繼續寫文章做討論，例如郭老師寫了〈歡迎來到黨同伐異的新世界〉，內容談到了他們這些反戰學者是如何受到大家的「攻擊」，以及控訴網路節目的剪接不當、論點呈現不清。後來還有一篇後續是在談訪談的過程。

事實上我覺得大家的論點都講得很清楚了，除了社群媒體，在許多網路的媒體平台（例如上報），不管是反戰論者或者批評者都寫了滿多的文章，論點應該是不會有任何誤解的成份在。在節目上，主持人范琪斐問筆者說覺得「對話是可能的嗎」？我認為當然是可能的，我們是民主社會，每個人都可以發表意見。不過，最主要的對話對象或許會是觀眾，而不是參與在辯論當中的人，因為每個參與論辯的人們，心中的信念可能是很難以被說服的。我知道我不一定能夠說服郭老師以及其他反戰論的學者什麼事情，但這邊提出幾點意見供後續討論以及參考。尤其我想要試著跟郭老師在內的老師們解釋，為什麼反戰論會受到這麼多的批評。我認為反戰論有以下的思考誤區存在，這些問題相關論述都是反戰論者會被質疑的主因。

對台灣來說最大的安全威脅當然是中國而非美國

首先，最根本的一個價值觀差異在於，對台灣的國家安全來說，最大的威脅來自於哪裡？反戰論者似乎覺得是美國。郭老師以及許多老師們不斷提及美國有多麼可怕、多麼不可信、美國的政治運作有多糟、美國軍火商有多可惡，但請問一下，台灣如果不買武器或者不做戰備，中共就不會想要打我們了嗎？

顯然不是的，中國想要併吞台灣的野心一直都存在。一方面因為民族主義的驅動，想要追求偉大中華民族的榮光（就跟俄國想要追求偉大斯拉夫榮光是一樣的，然而反戰論者不管是在兩岸議題或俄烏戰爭的議題，都把過錯全怪給美國，這是最根本的邏輯錯誤）。另一方面，除了民族主義之外，是因為台灣的戰略位置實在太重要，拿下台灣之後等於突破第一島鏈，而且可以取得台灣東部深水港，直接面對整個太平洋（從東部深水港出發的話，中國的潛艦才能真正地避開美國的偵察）。對中共來說，必須要拿下台灣，才能真正地挑戰美國在世界的領導地位。

中共這樣的遠大目標，跟美國國內政治運作並沒有關聯，也跟台灣的外交及國防政策沒有關聯。中國就是想要統一台灣（其實就是要併吞台灣），如果不能認清楚這個事實，那麼很多立論都會失去根基。如果反戰論者無法承認中共對台灣是一個威脅、而覺得是美國在威脅這個區域，這樣子搞不清楚侵略者是誰的狀況下，那其實其他相關的討論應該就很難再繼續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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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不管我們認為美國國內有多少問題存在，請問我們就因此不能跟美國合作了嗎？「疑美」當然是沒問題的，但是疑美的目的是什麼？郭老師們似乎認為就是要大幅否定目前台灣跟美國之間的聯繫，尤其是軍事合作方面。但是這樣子要達成的目標是什麼呢？是要讓中國不覺得我們在刺激他們嗎？是為了放軟姿態跟中國談判嗎？

這邊要請反戰論者想想看，如果要「放軟姿態」而去跟中國談判，請問多軟才叫做軟？到底我們憑什麼可以讓中國放棄他們想要統一台灣的神聖歷史任務？憑什麼去說服中國不要整天想著要挑戰美國了。到底為什麼，我們想要談判，中國就會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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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節目中提到，我們根本不可能知道多軟才叫軟，不如打電話問習近平看看？其實，台灣的「存在」本身對中國來說就是無可忍受的。台灣不只存在，而且還是一個完全的自由民主國家，而且這幾年還不斷推出自由進步的法案，例如我們成為各大民主、人權、自由指標的全球前幾名（例如Freedom House民主指數、新聞自由指標、V-Dem民主指數），選出了「華人」社會第一位民選的女性領導者、通過了亞洲第一個同婚法案，這些事情都是不斷打臉許多亞洲獨裁者講的，認為華人只適合用獨裁統治。因此，台灣的所有人，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是在刺激中國啊！

就算我們真的可以跟中國「對等地」談判好了，歷史證明，只要放棄戰備、想要跟大國求和，下場就是超級慘。例如烏克蘭選出了親俄的、主張與俄國談判、主張要與俄國關係緩和的總統（澤倫斯基），下場就是俄國覺得打了你就一定投降，因此就真的打下去（只是普丁沒想到澤倫斯基會英勇地帶領全民奮戰到底）；過去中國國民黨、西藏、香港（英國）都與中國簽訂過協議，但是不管協議內容是要一國兩制或者是要和平，下場只有一個，就是解放軍直接開進去你家。中共從沒遵守過承諾，這樣的狀況到底是要怎麼談判？對中共抱持著期待，這是反戰論者另一個重大的誤區。

（對了，順道一提，所謂等距外交、不要選邊站，這種說法對台灣來說根本不適用，原因就是因為中共想要併吞台灣，但中共可沒有想要併吞其他維持所謂等距外交的國家呀！請反戰論者們參閱王宏恩，〈中美等距是實務上做不到的話術〉，以及拙文：戰略三角理論是如何不適用）

台灣一直以來都是在美國這一邊

面對中國和美國的競爭態勢，如果從台美關係來看的話，若要把美國設定成主要威脅，不只是無視了台灣的歷史（從1950年代開始，美國給予台灣經濟與軍事協助，幫助台灣達成經濟奇蹟並發展至今），也無視了台灣與美國之間的連結有多深（隨意舉個例子，如果沒有美國的技術，台積電這些半導體產業會是現在的樣子嗎）。我們是不可能否定這些事實的。再說，請問我們整天質疑美國、講說美國多爛多差，那意思是說要我們切斷與美國的聯繫嗎？

如果反戰論者們覺得我們要努力批判美國，其實這本身沒有問題。不過，是不是也可以請各位學者們「稍微」看一下中國國內的問題，以及俄羅斯的問題？美國再怎麼糟，至少仍然是民主國家，執政者所做所為必須受到法治的約束，還有三權分立的制衡體系，那中國呢？俄羅斯呢？中國和俄羅斯近年來對國內的壓迫、對周遭國家的侵略，難道一點都不值得諸位學者們付出一些些心力去關注嗎？難道說，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民主自由指標，美國是比中國和俄國還要糟的嗎？不只並非如此，情況還是完全相反的，中國和俄國的民主自由狀況都糟透了。還有，難道習近平破壞了任期限制、掃除所有黨內派系而獨尊天下，這不足以令人感到憂心而要繼續討論美國有多壞嗎？

對了，反戰論者很在意美國的軍事預算很高、而且生產很多武器。不過，請稍微查一下中國近年來的軍費上漲速度有多快吧！美國軍費很高，但是他們是有要侵略我們嗎？

最根本的問題在於，許多學者從「反帝國主義」的角度出發，認為要全面否定美國的作為。但是就算美國真的是帝國主義好了，難道中國與俄國對世界的傷害、對人權的侵害都比不上美國？當反戰論者集中火力批評美國，並且對中國輕輕放下的時候，這個世界觀就已經離現實太遙遠了。

反戰論的老師們很在意自己被攻擊，還說自己被扣「紅帽子」。其實，我真的不覺得反戰論的學者們「親中」，甚至我在節目上還幫忙切割，講說反戰論者和親中派的理論出發點是完全不一樣的。然而，反戰論者的整個推論的過程和達成的結論，跟親中派或者更極端的紅統派們的結論完全是殊途同歸的，都認為我們不能跟美國合作、要放棄戰備、要跟中國談判。而且，不只是從文章當中，還有從訪談當中（其實剪接版跟完整版的內容是一樣的，剪接版讓郭老師的論點美化了）我們都可以看到，反戰論者是如何地痛恨美國，但卻無法用任何一個相同的標準去檢視中國。我很不願意推論反戰論老師們的民族認同思想，但如果是這種一面倒的論述方式，被質疑只是剛好而已。

重覆一次，沒有人認為美國不可以懷疑，也沒有人認為美國一切都是完美的。事實上，美國內政和外交的問題都有不少。但重點是，批評美國之後，反戰論者覺得我們就應該切斷與美國之間的關係了嗎？在分析的邏輯上面，是不是就已經有了分析層次上的謬誤了呢？各位資深學者們應該不會不理解這個基本邏輯。

郭教授說我沒有回應「不該毫無保留的相信或依賴美國」這個論點，但其實這是疑美論者提出來的一個很虛無的議題。台灣和美國之間該是怎麼互動？很簡單，就是正常民主國家之間的互動模式。民主國家裡面有各個不同的政府部門，而且隨時接受民意的「輸入」，我們會有自己的國家利益，美國也會有自己的國家利益，那我們就是針對各種可能合作的領域進行討論、談判、以及政策的制定。台灣和美國是彼此的重大貿易夥伴，在許多領域都有長時間的合作，這些合作都是民主國家之間的正常交流，要解讀成「依賴」或「毫無保留的相信」，這是無視於民主制度的說法。

這邊同時也要建議反戰論者們，論述的時候要靠資料，而不是靠感覺。例如郭老師在節目中講說美國的軍工業多可惡、花了多少錢做遊說，甚至宣稱「美國的政治被軍火商把持」。事實上軍工業的遊說金額遠遠少於其他產業（若以產業別來看，國防相關的遊說只排名在所有產業的「第十名」而已，參考沈榮欽老師的整理）。郭老師說美國軍火產業培養了多少的遊說員，然後講說這數目很多、影響力超大，但是不是先瞭解一下美國整體的遊說產業再來講比較好？在美國，遊說是一種合法的行為，各公司都會做，各行各業都會做，不會因為你去遊說了就可以「把持」哪個部門。更何況，軍火產業比起其他投入遊說的規模真的不算太高。

我認為反戰論者應該要多瞭解美國的政治程序，國會與立法的關係，以及各部門之間都有可能會有利益上的衝突。其實不只美國，在民主國家，每一個決策都是經由許多不同部門的行為者折衝出來的。這些基本的認識有助於解除「美國被單一邪惡產業把持」的這種錯誤迷思。在此誠摯地推薦我們團隊的作品《為什麼我們要在意美國：從外交、制度、重大議題全面解析台美關係》，裡面有詳解美國外交政策的產出過程，以及台灣的角色。

我認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國家利益，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找出來哪些部份跟我們有關聯，然後去說服別人跟我們合作，而不是全盤否定。事實上，別的國家也沒有義務要來幫我們啊！每一個國家當然都會考慮自己的國家利益是什麼。我們必須要好好交朋友、好好地說服別人我們有多重要、值得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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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備戰才能嚇阻侵略者

最後再談一點，反戰論者必須要面對的另一個重大迷思是關於戰備方面。除了必須要認真面對前面所述「難道我們解除戰備，中國就不會打我們了嗎」這樣的基本提問之外，反戰論者常常強調說自己不反對戰備，中國如果真的打台灣，也會上戰場。

不過，這邊要請問各位老師們，如果台灣平常不做戰備、不買裝備、甚至不訓練，而是照郭教授所提，只要做個樣子就好，那假如中國真的打我們的時候，我們要怎麼抵抗？抵抗的知識、技能、決心、以及物質裝備要從哪裡來？例如說，如果中國封鎖我們怎麼辦？如果中共登陸了怎麼辦？我們該做什麼？如果說平常一直喊著反戰、反戰備、反軍購，然後又說自己願意加入抵抗，這樣的說法實在是太廉價。如果真的發生戰爭，到時候我們在沒有裝備、沒有彈藥、也沒有足夠訓練的狀況下，除了投降，還有別的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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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我對反戰論者的基本提問與建議。真心地希望反戰論老師們可以好好地運用資料、理解美國政治過程，以及好好地看一下中國和俄國現在的狀況。我認為在很多論述的過程，郭老師應該可以再多使用一些實證資料，例如有一段關於美國民意的討論，現在兩大黨的對中政策態度非常一致，但郭教授不相信美國民意也是如此對中國警覺，不願意相信民調資料。談到台灣的內部討論時，郭教授說自己的意見是少數，因為多數人的意見「被操縱」。如果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批評與討論都講成是「黨同伐異」、「網軍」、「側翼」，那就是自己關上了對話的門。真心地建議反戰論老師們，不要再把不同立場的意見甚至是不喜歡的事實，直接畫分成別人的操控、別人出錢的網軍，這種論述的方法是無助於公共事務討論的。

美中台關係對台灣來說很重要，所以相關的討論自然是多多益善。最後再次重申，「反戰」是很好的理念，但是請記得，反戰要對著「侵略者」喊。對著「防衛方」喊反戰，其實就是在叫大家投降而已。

※作者為東吳大學政治系助理教授、美國台灣觀測站共同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