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義大利政壇三十年的前總理貝魯斯柯尼（Silvio Berlusconi）去世，現任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打算利用他的政治遺產作為洗刷自己親法西斯過往的漂白劑，並扮演她與右派名門—歐洲人民黨結盟的最佳媒人。野心勃勃的梅洛尼要向歐洲輸出她的「成功」經驗，推動明年的歐洲議會大選向極右轉。

關不住的獅子難逃一死

6月9日，貝魯斯柯尼住進醫院後，仍和義大利總理梅洛尼聯繫，詢問她訪問突尼西亞的收穫；他也跟身在華盛頓的外交部長塔亞尼（Antonio Tajani）通話，了解美國最新動態。曾經四度擔任義大利總理的貝魯斯柯尼還交代秘書安排未來的計畫，要重組他創建的義大利前進黨（Forza Italia），還掛心著烏克蘭的和平。他沒料到的是，等在眼前的是死神約會。

6月12日，貝魯斯柯尼辭世，對於一位高齡87歲的老人而言，這是越來越迫近的一天，但消息依舊震驚了許多人，包括他的家人和醫生。他做過心臟手術、得過Covid-19，4月才住院45天，但他不認輸也不服老，他的私人醫生形容，「貝魯斯柯尼是一頭關不住的獅子。」

獅子也抵擋不了死神之手，獅子知道難逃一死，但不願面對，沒有指認任何繼承人，也沒設下任何繼承的程序。

1970年代末，白手起家的貝魯斯柯尼在米蘭郊區打造比擬「蛋黃區」的建案讓他身價水漲船高，他的私人電視網打破國營廣電獨占局面，成為挑弄義大利人的媒體大亨，然後，他把敗績連連的AC米蘭足球隊捧為冠軍隊。1992年，米蘭賄絡村（tagentopoli）事件爆發，貪腐醜聞拖垮掌權義大利多年的中右派鐵三角，貝魯斯柯尼的政治奧援—曾擔任總理的克拉西（Bettino Craxi）出逃突尼西亞，最後客死異鄉。

貝魯斯柯尼與貪污政客過從甚密，曾加入涉及政變的共濟會組織P2，也和黑手黨有瓜葛。他1994年決定參政以獲得司法豁免權，避免官司毀了他的企業江山。他以首富之姿跨入政壇，承諾要以企業家精神引領國家，但也開啟義大利金權政治利益衝突的迷幻時代。他新創的政黨名叫「義大利前進黨」（Forza Italia），這是球迷口號，每次為國家隊加油吶喊，就像在支持他。他在宣布參選的影片也套用足球術語，表示他決定「進場」。

教練離場，隊伍仍在場上

在政治的競技場上，貝魯斯柯尼是吸引全場目光的前鋒，是教練，也是裁判。他多次修法以逃過法律的制裁，在自家的三個電視頻道外，還把手深入國家廣電台，把商業廣告手法帶入政治宣傳，觀眾是他的選民、他的影迷，也是他的消費者。如今貝魯斯柯尼「退場」，留下群龍無首的義大利前進黨。

歐債危機在2011年底延燒到義大利，政府債務搖搖欲墜之際，貝魯斯柯尼忙著處理他的性醜聞，最後倉皇下台。義大利前進黨風光不再，得票率從巔峰的三成滑落到8%，但在黨派林立的義大利仍是關鍵少數。

在第一位女總理梅洛尼領導的右派聯合政府裡，義大利前進黨的席次最少，但只有貝魯斯柯尼可以讓梅洛尼和極右派聯盟黨主席薩爾維尼（Matteo Salvini）放下個人恩怨，為右派的政治利益團結在一起。少了創辦人的義大利前進黨奄奄一息，沒有貝魯斯柯尼當緩衝器，梅洛尼和薩爾維尼同室操戈將影響內閣穩定。

義大利前進黨是貝魯斯柯尼的個人政黨，資金靠他的家族挹注，還有靠他以個人名義擔保貸款，負債金額超過一億歐元。誰來承擔這些債務是個難題，更難的是，誰來接班義大利前進黨？

梅洛尼希望偷天換日接班

義大利前進黨的黨徽寫著黨名之外，還寫著「主席貝魯斯柯尼」，許多支持者期待，貝魯斯柯尼的五位子女中有人挺身延續政黨王朝，但到目前為止，沒有人願意跨入政壇。現任外交部長塔亞尼是義大利前進黨的全國總指揮，但他缺少群眾魅力，調和派系鬥爭的威嚴不足，只是個過渡人選，但他有最佳外援—梅洛尼。貝魯斯柯尼死後，許多人揣測梅洛尼將趁機收編義大利前進黨；事實上，她有著更精密計畫，她要塔亞尼穩住義大利前進黨的陣腳。

2008年，貝魯斯柯尼提拔31歲的梅洛尼擔任青年部部長，寫下義大利史上最年輕部長的歷史。她能當上總理，貝魯斯柯尼也是功不可沒，先是倒閣拖垮前任政府，然後說服聯盟黨聯合競選，為梅洛尼鋪平總理之路。6月14日，她為貝魯斯柯尼在米蘭大教堂舉辦的國葬儀式彷彿是在為這位充滿爭議的領袖「封聖」，搭配政治秀展演她與遺族的親密關係。不過，她的貝魯斯柯尼造神運動和保住義大利前進黨的命脈，不是為了報恩，而是政治盤算。

義大利前進黨的國會議員若轉而追隨梅洛尼，將增加她領導的義大利兄弟黨（Fratelli d’Italia）勢力，但並非所有義大利前進黨的黨員都同意她極右、排外，以及與法西斯主義者糾葛不清的經歷。聯盟黨、中間派也都覬覦著貝魯斯柯尼的政治遺產，若分別吸收部分義大利前進黨的議員，可能危及梅洛尼的國會多數，動搖內閣。

向歐洲輸出「梅洛尼模式」

野心勃勃的梅洛尼還放眼歐洲政壇。她在2012年與現任參議院議長、崇拜墨索里尼的拉盧薩（Ignazio La Russa）等人創辦義大利兄弟黨，她在2014年接掌黨主席後，極力洗刷法西斯遺跡，淡化極右色彩，營造該黨是正常右派保守政黨的形象，並在2020年成為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黨（European Conservatives and Reformists）主席。

梅洛尼期望在明年六月的歐洲議會大選與名門正派的歐洲人民黨（European People's Party）結盟，擠身右派主流，甩脫後法西斯政黨、極右政黨的歷史包袱。她領導的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黨名稱矛盾，包括她所屬的義大利兄弟黨、西班牙民聲黨、瑞典民主黨、正統芬蘭人黨，以及波蘭的法律公正黨，這些鼓吹保守價值的政黨排外、反同婚，目前執政的波蘭法律公正黨也多次被歐盟指責不尊重人權和司法獨立。

義大利是西方的政治實驗室，法西斯在一百年前誘發了德國納粹，貝魯斯柯尼的商人從政預告了川普在美國掀起的暴風，梅洛尼信心滿滿要輸出「梅洛尼模式」，在歐盟複製她在義大利的「成功」經驗。屬於歐洲人民黨大家庭的義大利前進黨是她邁向歐洲主流的橋樑，義大利前進黨的看守人塔亞尼是最佳帶路人，他曾擔任歐洲議會議長，現在是外交部長，在歐洲和國際上人脈甚廣。

中右派與梅洛尼合作，歐洲向極右轉

現任歐洲人民黨主席韋伯（Manfred Weber）是塔亞尼的多年舊識，貝魯斯柯尼入院前夕，韋伯6月8日和一百多位該黨歐洲議員來到羅馬召開黨大會，他說：「義大利前進黨是歐洲人民黨的中流砥柱，我們為一個更強大的歐洲奮鬥。」

擔任歐洲人民黨副主席的塔亞尼則明白指出，未來的聯盟可以是由歐洲人民黨、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黨，以及自由派組成，排擠了現在與歐洲人民黨、自由派在歐盟聯合執政的社會黨，預告要帶領歐洲向極右轉，阻斷同樣是歐洲人民黨、走中間路線的現任歐盟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連任之路。

貝魯斯柯尼為了勝選，在1990年代起開始與扎根北義、排外的聯盟黨，以及後法西斯的全國聯盟（Alleanza Nazionale）合作。當梅洛尼等極右派的政治新秀崛起，貝魯斯柯尼強調若沒有自己幫忙洗刷污名，這些後浪沒有今天，「在1994年，是我讓他們跨入政壇，幫他們正當化、合法化。」梅洛尼希望死後的貝魯斯柯尼依舊能庇蔭她，華麗轉身為歐洲政壇的右派要角。

歐洲人民黨仍是在歐洲層級的最大政黨，但江河日下，得票率從1999年的37％滑落到2019年最後一次歐洲議會選舉的24％，同樣是建制派的社會黨也是支持率低迷。西班牙的人民黨雖然可望在七月底的大選勝出，但很難單獨執政，必須聯合跟梅洛尼同一陣營的極右民聲黨（Vox）。韋伯為了贏得2024年的歐洲大選，也希望借助梅洛尼的氣勢，一舉組成純右聯盟，擺脫左派社會黨的束縛。

韋伯和塔亞尼的加持可以遮掩梅洛尼的激進立場，但她領導的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黨在波蘭和德國都和歐洲人民黨勢如水火。韋伯在歐洲議會的投票開始嘗試與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黨聯手，主張更嚴格的移民政策，攔阻歐盟的環保政策，但到目前為止都未能扳倒中間派聯盟。

貝魯斯柯尼以民粹風格席捲義大利政壇，國際上對他貶多於褒，但德國總理科爾（Helmut Kohl）為了擊敗左派的社會黨，在1990年代末決定接納貝魯斯柯尼成為歐洲人民黨的一員，他相信，自己可以馴服這位狂傲不羈的義大利政客。然而，貝魯斯柯尼改不掉口無遮攔，他在離世前多次炫耀自己與俄國總統普丁的私人情誼，讓歐洲人民黨極為尷尬。

現在歐洲人民黨的權勢不如過往，韋伯更難馴服梅洛尼。韋伯的聲望也遠遠不及推動兩德統一、促進歐盟整合的科爾，更別說，梅洛尼人氣正旺，政治手腕更細密滑溜，在歐洲有許多極右黨羽。梅洛尼知道自己手上有牌，但時機尚未成熟。她和貝魯斯柯尼家族達成協議，要看守人塔亞尼「維持現狀」，保持一切不動，是為了將來的巨大變動。

※ 羅馬Sapienza大學社會學博士，教育部公費留學生，曾任中央社駐義記者，現為獨立記者。翻譯《銳實力製造機： 中國在台灣、香港、印太地區的影響力操作與中心邊陲拉鋸戰》（2022，左岸文化）。個人網頁《地中海豔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