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在英國留學，我的希臘同學說，他有個台灣室友，要介紹我認識。我依約前往他們的宿舍，發現他的室友是個泰國人。我費了一番唇舌解釋Taiwan與Tailand的差別，我的同學卻只說，whatever。意思就是，都可以拉，你們亞洲人都差不多。

三十年過去，台積電的晶片稱霸世界，台灣歷經總統直選、三次政黨輪替，國民所得早已超越希臘，不管在科技的現代性，或是政治制度的民主化，台灣都已是個現代進步國家。

但現代進步國家，不等同於西方先進國家，前者是數據實質面，後者是心靈感知面。我們的夜市管理委員會，看到泰國曼谷因擴大夜市規模而業績大好，也要求我們的政府要「見賢思齊」，因為夜市是台灣最有特色的觀光賣點。而外國人來台，確也必逛夜市，因為他們也認為或被告知，那是最有台灣特色的所在。借用文化理論大師薩依德（Edward Said）的說法，台灣在國民所得、科技發展與民主進程雖以超越部分西方國家，但在西方人與我們自己眼中，我們依舊是西方的他者，是東方那些神秘難辨國家的一員。

2018以降，中美衝突升高，中共加大對台的軍事威脅。科技與產業專家當然都很清楚半導體對全球經濟的重要性，從矽盾概念的討論到趕忙分散供應鏈，想法與作法的調整不一而足。但這可能是歲月靜好已久的歐美一般民眾，第一次意識到台灣這個面貌模糊的小島，掌握了他們不能掌握的技術，他們的生活是高度依賴台灣的。

近期，歐美政要接踵訪台，他們最常見的對台讚詞是什麼呢？台灣的科技發展與民主成就令人敬佩。他們沒有去逛夜市，他們要求參觀台積電，讓台積電忙得不可開交。

三連任的習近平，則是帶領中國加速往古帝國退化，高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大旗，自願性地站到西方的對立面。習近平沒有能力意識到，他所製造的台海衝突與分化，不只是軍事上的，而是在更根本的心靈感知結構中，兩岸不可能是一國：中國是他者的東方古國，台灣成了西方的「我們」。

這種感知的改變不會是一夕之間，但可能非常幽微而深遠。紅豆餅一個十元漲兩元，人們就哇哇叫不肯買，法國馬卡龍一開始就賣一百，沒人有意見；料再多的陽春麵，一碗八十還是會被嫌貴，再怎麼空空如也的義大利麵卻是這個價格起跳。這些都不是靠成本、品質、技術或C/P值可以解釋的，而是這些產品產出的文化感知脈絡所決定的—西方先進與非先進國家的產品價格與價值落差，我們自己都在不自覺間默默接受了。我們的產品在國際的地位如出一轍，宣稱要加強品牌與行銷數十載，總體成績也只能算是普普。這並不是台灣的行銷人才不優秀，而是台灣的廠商做這件事本來就事倍功半，除非，我們能跨越文化感知結構的門檻。

台灣和中國可以是一國嗎？可別只問，是中華民國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還得問，是西方先進國，還是返古帝國？

※作者為臺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