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當前最感困擾的是青年失業率已超過20%，今夏新一波的大學畢業生湧入職場，會令失業問題更無法緩解。習總書記鼓勵年輕人下鄉「吃苦」，在網路上被當做笑話看。「讓他女兒習明澤帶頭去梁家河吃苦呀。」一位女士傳訊說。高高在上享受「特供」（特殊供給）的統治者顯然不接地氣。

如今經濟下行，無法吸納新增勞動力。但中長期而言，真正的大麻煩卻是勞動力不足。目前已證實，中國大陸2022年正式進入人口萎縮期，經濟學家預估，將來中國會出現五千萬的勞動力短缺情況。

怎麼辦呢？要算這筆帳，我們不妨先說一個小故事。

「老有所養，誰來養？」

近二十年前，當中共領導人開始陶醉在「大國崛起」、「東升西降」的美好願景時，有一位出身湘西的中南大學醫學博士易富賢，就對當時的經濟預測所根據的人口資料感到懷疑。在美國明尼蘇達和威斯康辛大學婦科產科做研究的易博士，有點像戳穿國王新衣的男孩。根據他的統計，中國的人口資料是靠不住的，中國應該立即停止「一胎化」政策。2003-2004年期間，他在大陸官方的人民網、新華網等網站發帖，掀起了關於計劃生育的討論。易富賢呼籲，「不停止計生，中國還在等什麼？」他強調 ，「計劃生育政策攸關中國的持續發展。」他質問，「老有所養，誰來養？」

反計生思潮由此洶湧而起。大陸的改革發展研究院，和人口統計機構本來還邀請他回國參加計生政策的討論，改革論壇聘他為專家，有的網路週刊還為他開闢專欄。但他2007年在香港出版了《大國空巢：走入歧途的中國計劃生育》之後，情況立刻改觀。這本書在大陸被視為禁書，易富賢被指控為反對基本國策的叛國者，是反華勢力，湖南地方政府也不准他回國。湖南當年有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省委書記強調 「抓計生就是抓生產力。」

反對基本國策無疑是一頂大帽子。因為1980年中共開始實行的「一胎化」（獨生子女）政策，總設計師是研究飛彈的蘇聯工程博士宋健。身為國務委員的宋健預測，若不實施計生，到了2080年，中國人口將超過42億。人口爆炸，連餵飽這麼多張嘴都成問題，加上資源匱乏，生活水準下降，什麼改革發展都不必談了。所以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李先念、陳雲商量之後，「一胎化」政策就由鄧拍板定案了。當時為了急於改革，已有兩男三女的鄧老爺子感到焦慮的是，不能讓那麼多張嘴吞掉「擴大再生產」所需資金，不能讓養兒育女造成勞動力流失。至於「一胎化」將來世代交替，對中國人口結構會產生什麼影響，諸如沒有表兄妹堂兄妹的家族傳承，兩夫婦必須供養兩對雙親的負擔，小皇帝小公主的家庭，還有因農村傳統觀念造成的違反人口男女比例自然平衡等問題，當時在拍板決策人腦子裡，是無暇顧及的。

「先幹了再說」的革命邏輯當道，一切雜音只好噤聲。現在忽然冒出一個反對「一胎化」的易博士，對計生政策說三道四，當然要狠狠批判不可。所以，就由德高望重的總設計師宋健帶頭，在人口學會年會上組織了批判文章。毫無疑問，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計生委）是一個大山頭，一個龐大的利益團體。在他們眼裡，易富賢博士在美國是個婦科產科研究員，對人口學經濟學根本是外行。所以他們譏嘲他是「跨界打劫的湘西土匪」，黑幫行話就是「撈過界」。易富賢也不客氣的反駁，當年鄧小平聽信的「一胎化」總設計師宋健，是研究飛彈出身的，那不更是「撈過界」？

易博士認為，那些批評他的人口學家水準太低，囿於幫派之見，不瞭解他從醫學角度對人口的診斷，要比人口學家更加全面。人的生理和病理影響到社會經濟，因而他的經濟判斷也大致準確。易博士提到，生死之間有一神秘對稱，嬰兒死亡率與總和生育率、受孕率、預期壽命率都是相關的。生殖生理、生殖病理、生育心理學，生育行為學，這些醫學問題，反映在社會學問題上，再演變為人口問題，都有關聯性，都是他研究的課題。

易富賢的言論被封殺，人被大陸禁足，但他依舊鍥而不捨。幾年後他又受邀回國，在北大、社科院、政法大學等學術機構演講，並與計生委和人口學家辯論。他在2012年發表的五萬字報告「重新認知中國的人口問題」，入選為三聯書店出版的《改革四十年：經濟學文選》。同時他又在各大學做了許多場人口講座。他過去在中國大陸被禁的《大國空巢》，2013年終於由國務院的發展研究中心出版，立即被新華社選為十大好書之一，並被列為當年一百本風雲圖書的榜首。然而，計生委並不甘休，依然在人口學期刊上抨擊《大國空巢》。

人口統計並非玄學。易富賢指出，從嬰兒出生後為預防結核病的卡介苗（BCG）接種率以及小學入學的註冊率等指數，不難推算出生育率。他懷疑中國的人口資料從九十年代開始就有問題，譬如1991年的實際生育率只有1.80，那時就應停止計劃生育，但中共官方的計生委並不以為然。易富賢2006年預測，中國如果繼續搞實行計劃生育，生育率會從2006年的1.95下降到2023年的1.47，屆時人口峰值將不到13.8億。他認為這個數字仍是太過樂觀的估計。當時代表官方的一些人口學家卻極力反對「二孩政策」，認為如果實行二孩政策，生育率會長期高於2.0，到2044年人口會達到16.07億，超過中共定下的15億上限。所以這些官方人口學家建議，要到2020年才全面實施二孩政策，屆時人口達14.66億峰值。

易富賢不能不指責，官方的人口學家是為了捍衛一胎化政策而大量篡改人口資料。2000年生育率只有1.25，意味著下一代人大約只有上一代的一半。2010年生育率只有1.18，卻被改成1.63；2015年生育率只有1.05，又被改成1.60。修改資料無非是想把出生率大幅度提高，以「符合」他們當初的預測。但實際上，高估的數字既不符合卡介苗接種數，也不符合小學生入學人數。並且與社會發展的實際趨勢（隨著城市化，教育和健康水準的提高，生育率必定大幅下降）也相背離。說到底，篡改資料如果只是為了堅持改革開放總設計師拍板的政策，這樣做不正是有違總設計師當年所強調的「實踐檢驗真理」的初衷嗎？或許是因為這些官方機構還有它們自身的集團利益？所以他們在篡改資料的同時，還嚴厲管制負面資訊，而易富賢就是負面資訊的一大來源。

中國近日人口紅利的「拐點」來到，才驚覺必須面對「未富先老」的現實。（美聯社）

《大國空巢》成禁書

荒謬的是，2016年，中共終於停止了「一胎化」，開放「兩孩」。但同一年，易富賢卻被列入官方黑名單。國家衛計委（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阻止他的著作《大國空巢》增訂本的出版。理由是他通過出書、演講、受訪等方式，「攻擊和否定我國的計劃生育政策，在社會上造成不良影響。」他的微博帳號也被查封。這是典型的對付異見分子的做法。

事實上，中共2016年終止「一胎化」政策，就已證明官方人口學家關於2020年才實施二孩政策的建議是錯誤的。可是對易富賢來說，2016年才開放「二孩」已經太遲了。

官方人口學家曾預測，生育率若維持在1.8，要到2031年人口才會負增長，實行二孩政策後，2045年人口才會負增長。2019年1月，當易富賢指出中國人口已開始負增長時，國家統計局局長在央視和《人民日報》上批判他在造謠。人民網在2020年1月公佈的2019年中國十大謠言中，新冠疫情吹哨者李文亮被指為武漢市級謠言散佈者，易富賢則被列為全國級謠言製造者。官方這種未經證實就扣帽的做法，當然令他覺得很氣憤無奈。可是2023年1月14日，中共國家統計局也不得不承認，2022年中國的生育率只有1.0，不是1.8，表明中國人口已開始負增長了。

如果人口確實開始萎縮，未來中國會出現五千萬的勞動力短缺，這似乎證明受到中共官方器重的人口專家2012年的推斷----一胎化持續下去，中國要到2031年才會出現人口負增長；中共國家人口發展戰略報告關於2034年人口負增長的推斷，以及聯合國WPP（世界人口展望）所稱2033年中國人口負增長的預測，都靠不住？反而是易富賢早先從卡介苗接種率推估中國人口2018年已開始減少，還比較靠譜？根據他的研判，2023年中國的實際人口只有12.8億，不是14.1億。人口數字被嚴重高估。

「東升西降」的戰略誤判

如果中國人口的萎縮，比官方和聯合國的預測提前了九到十年，這似乎也說明，過去有關中國經濟發展的「人口紅利」會一直持續到本世紀三十年代中期的說法，其實是建立在錯誤的人口資料的基礎上，由此所做的推論，在易富賢看來，都很成問題。他特別舉出林毅夫（北大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院長）、胡鞍鋼（清華國情研究中心主任）、李稻葵（清華經管學院金融系主任）等經濟專家的預測， 諸如到2049年，中國經濟總和將為美國的兩倍到三倍，簡直錯得離譜。林毅夫2008年預言，中國人口到2030年會是美國的2.5倍，人均GDP為美國一半。2011年林又預測，2030年中國人口將是美國的4.5倍，經濟總量是美國的2.25倍。而2021年他又預測中國人口2049年是美國4倍，人均GDP是美國一半，經濟總量為美國2倍。胡鞍鋼則預測中國經濟2030年是美國的2.25倍；李稻葵2017年預測，中國經濟2049年是美國3倍，人口是美國4倍。另外兩個非經濟專業的學者金燦榮和張維為，也做了類似的預測。諢號金政委的金燦榮是以貶損美國為志業，在大陸網站有不少小粉紅追隨者。這些預測都是圍著「人口紅利」的觀念團團轉，觀念一被戳破，立論就站不住。易富賢就是那個揭穿國王新衣的小男孩。不過他還算是客氣的說，中共領導人是被誤導而做出了「東升西降」的戰略誤判。實際上這是雙方的，領導人有大志向，傾向君臨「天下」，民族復興，學者們就順著這個意向去「東升西降」，結果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當初做大膽預測的學者，似乎沒人承認當初推斷過當，需要修正。林毅夫在2014年中共十八後習近平召開的經濟形勢座談會上強調，經濟的持續下滑是受到國際週期因素的影響。他仍然相信中國經濟有潛力在未來二十年（也就是到2034年），維持8%的平均增速。此後林毅夫以非黨派人士身份為中共領導人作分析時，仍然堅持這個論點。即使到今年五月，他還堅信到2049年，中國人均產值將達到美國的一半，中國的GDP有望達到美國的兩倍， 按市場匯率計算，中國經濟總量可能在2030年超過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經濟體。林毅夫並不認同「人口紅利」的觀點。他認為通過教育提高勞動力素質，會帶來「人口品質紅利」。問題是從人力資源的角度來看，中國在中等收入國家中，受教育勞工的比例最低，70%的勞動力沒有上過一天高中。要提升這一大批勞工的教育水準，須花費40年才能見成果。

易富賢2016年參加博鼇亞洲論壇，在北京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2016/3/23）就指出，中國的計劃生育導致中國的勞動力短缺和人口老齡化，所以中國經濟不可能超越美國。他後來推測中國GDP總量2035年會達到美國的85-95%，不是什麼兩倍或三倍。人均GDP會達到美國的22-27%。今年年初，易富賢又在Project Syndicate發表兩篇短文：「中國正在凋零」（2023/2/14），「中國世紀已然終結」（2023/3/21），繼續「唱衰」中國。

林毅夫的推斷，前提是如果不發生黑天鵝事件。易富賢的推測，還考慮到已經出現的灰犀牛（老齡化；房地產泡沫；政府債務危機）。黑天鵝是偶然，灰犀牛不是偶然。易富賢的說法是不討喜的，因為他把膨風的「東升西降」氣球戳了一個洞。

大致說來，過去十多年，中共領導人是沉醉在一種「未富先驕」的氛圍裡，學者專家紛紛投其所好，說些中聽的話。近日人口紅利的「拐點」來到，才驚覺必須面對「未富先老」的現實。

「未富先老」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人口學家吳昌平的預言。

※作者為前香港《九十年代》專欄作家，著有《最後一個租界：香港變局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