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制度」下的學校教育十分神奇,它要不令一些學生過度自卑,要不另一些學生過度自信。(資料照片/攝影:王侑聖)
科舉文化影響深,應該是中日韓台港都多少分享的共通點。每年在香港公開試名列前茅的贏家,亦依古風稱為「狀元」。媒體每年訪問他們,想知道他們怎麼看當年的香港社會現狀。
在每一代考生的世界,這都是荒謬的一天。一眾狀元對世界的意見突然被重視,這也合乎科舉文化的想像,他們是社會棟樑了,所以也理應對社會有一些想法。
然而發言權只有一日。在他們進入大學之後,沒人會在乎他們的意見。他們也將被告知,學生本份是讀書,不要做一些太出格的事情,社會的事還是聽社會人士講。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每一屆公開試贏家們在那一天都要接受額外檢驗,好像是對社會的義務,要完成合乎「考試贏家 =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知識分子」印象的閉環。
在當下社會狀態,他們也相當難。如果狀元說一些支持現狀的客套話,將會被外界批評過早靠攏權力,不合乎成年人對學生的純潔期望。如果他表現出很強的現實批判性,則會被親建制的聲音批判甚至狙擊,飽受不必要注視。
考試是殘酷的,最終要有輸家,但是進了大學那一批人,也直面大學教育無助提高薪資的困境。每個已發展社會,都是一個大富翁遊戲,越遲進場越沒機會贏,世代間的差距,已經不是區區學歷能夠彌補。或者說,應付這險惡時代所需要的成長和經歷,是僅僅幾年大學無法完全提供。
更多時候決勝負的,不是你有多努力,而是家族能力有多少,有多少能夠繼承給下一代。買房尤其如此,幾乎都要家人幫。人脈亦然。大部份人畢業後面對的世界,就是如此簡單粗暴直接,在中小學階段,世界不斷告訴你,只要讀書厲害,爬過這個公開試,之後就會好得多,人生好像會打開一個新世界。
贏家的勝利幻覺、那「放榜」時的記者訪問,如果不幸,可能會令學生產生自己已經獲救甚至成功的錯覺。贏家在長期的順利中,可能陷入另一種平庸,最後身心在學院中被長期調校,導致現實感出了問題。
最後那種理想與現實碰撞而產生的失調,或遲或早還是會出現。當我們以為自己已經不錯的時候,下一秒可能會發現,自己覺得很大的成長,放在真實世界根本算不了甚麼。
科舉的文化、學歷的崇拜、大學的增多,讓這比賽太過像真,大家都分享到希望。衝線者亦確實做好本份,戰敗了同輩,於公開試證明了自己,說是勝者確實不為過,但最後也是煙消雲散。當初弄得越真,每一代青年「下鄉」面對現實時的震撼和沮喪就越大。
大部份人都會變得現實,在某些罕見情況下,一些人會在成長過程中獲得過度自信,繼而在碰撞現實時感到極大的相對剝奪感。
「居住正義」受訪者拋出「大安區一坪200萬買不起房」論,引來很多網民批評他將居住正義和「年輕人要輕鬆買大安區」混為一談,但追本尋源,我們總是在期望最高的時候找到最大失望的。
人在不同社會中,自小能聽到各種童話。有些是長輩為你好的白色謊言,有些是成年人存心哄騙,也有環境施加的社教化。「只要你努力,未來一定會好」,每一代人成長求學時都聽過,如果不相信一點,恐怕撐不下去(除卻天生對讀書有興趣和天份的少數)。但如果有人過度相信,他們到頭來會發現原來未來一點也不好,就會更加失望,認知失調。
從小到大他們在學校裡都勝利,自問做足本份,但對外面的世界,這可能不足夠,看情況有多壞。這是成年人自身都感到十分尷尬、不知如何傳達的東西。最後當然是放任各自領悟。
大部份人入社會,心態會在重新調整後變得中庸。學校在此意義下十分神奇,它令一些學生過度自卑,另一些學生過度自信。它是成長的場所,也是成長的阻礙。就算是遊戲的勝者,出去之後也可能面臨很大不適。畢竟它要求年輕人在科舉力爭上遊,最後又要求新鮮人易筋洗髓從頭再來。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