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戰爭期間,原住民被徵募參戰者,主要被編入高砂義勇隊(如圖),前後派出8回;其次是陸軍特別志願兵,前後2回。本文主角吳清水屬於後者。(圖片取自網路)。
1949年11月,花蓮吉安鄉發生一起「改進會案」,是目前已知規模最大的原住民政治案件,共有34人被捕,都是阿眉族(現稱阿美族,為保留歷史感,以下皆依當時檔案稱阿眉族)。發起人吳清水受過日本特戰訓練,號召族人發揮「日本精神」保衛鄉土,獲得熱烈迴響。此事驚動軍警特機關,在迅速處置後迅速落幕,從此深埋歷史,真相成謎。
吳清水(日名中野清次),1914年頃生,吉安鄉公所會計主任。據偵訊筆錄,他1943年入伍,在新竹受特種部隊訓練6個月,內容是「先訓練情報工作,後訓練破壞工作」(調查局以「特工」稱之),負責人為川島少佐。受訓者都是高山族,為數200名。結訓後開赴南方戰場,編入游擊隊。他們先去菲律賓,後到「哈馬黑拉島」(印尼摩鹿加群島的主導,設有日本海軍基地)200人多數陣亡,戰後回國者僅58人。
從吳清水的陳述,和台籍日本兵的資料參研得知,吳清水等人係加入「高砂族陸軍特別志願兵」,在湖口基地受特戰訓練,長官為川島威伸(隸屬日本軍特務機關「南機關」)。他們1944年5月從高雄啟程,7月抵摩鹿加,編入「輝第二游擊隊」,不久在摩羅泰戰役與美軍交戰,日軍敗北。1945年終戰,約660名日軍向盟軍投降,包括吳清水等58人,卻不包括李光輝(族名史尼育晤,日名中村輝夫)——他是台東阿眉族,隱匿叢林30年,直到1974年才被發現遣返台灣,成為全球最後一位大日本帝國軍人,可惜回台不到5年即病逝。
這一點,對理解「改進會」非常重要。吳清水與李光輝這對「同期之櫻」,雖然境遇不同,但心中的「大和魂」並不隨日本帝國之亡而亡,而是繼續提供精神力量。1949年9月24日,吳在第一次籌備會上強調:「我等成立此次改進會者,需要各同志團結,勿忘吾人在日治時代同嚐共生共死、同甘同苦之精神。」這「共生共死、同甘同苦」已標出改進會的剛性性格。
請注意,上文「日治時代」是從檔案據實抄錄,說明它不是晚近才有,而是戰後不久便流行的名詞。1950年代國民黨基於大中國意識形態,不認「日本統治」,只認「日本佔據」,遂出現自欺欺人的「日據時代」一詞,並強令通用半世紀之久。
9月25日,吳清水更具體宣示:成立改進會是要「徹底制裁凡以不正當行為壓迫我鄉民之人,是時我等需要發揮日本精神應付。對我團體無論如何要守秘密。倘有事故發生,須以回章傳達(按,類似進行連署);是時要一致開始應付,乃吾人義務也。」這段更凸顯改進會不是一般團體,而是類軍事性和準戰鬥性的組織,注入「大和」與「高砂」兩種勇武型血液。
這兩天籌備會,各有6人、5人參加,人數很少。不知為何消息走漏,一位編號「A110」的調查局花蓮調查站通訊員,也是阿眉族,很快向該站密報。該站上報台灣省調查處,該處憑特務的反射性思考,將改進會解讀為「宣揚日寇精神,號召山地同胞團結反抗政府」的「偽組織」(其他檔案或稱反動組織,或稱反動團體,顯示調查局對該會難以定調),「本處認為戒嚴期間,民間不容有此項非法組織之存在;且山地同胞智識不足,久必越出活動範圍,而被匪黨利用。乃轉飭該站酌情會同當地治安機關予以撲滅。」
為了「撲滅」改進會,花蓮調查站著手布置行動,「一方面到縣政府軍事科抄錄在鄉軍人名冊以資偵討,一方面到各鄉發展退伍軍人通訊員」,結果找到一位「對政府信仰很大並任黨部執行委員」的顏精加,說服他打入改進會。顏也是吉安鄉阿眉族,二二八時當仁里村長,曾為被捕的省參議員馬有岳請命。他和花蓮站密切配合,打入組織後,「每日秘密連絡檢討其發展情形及研探其究竟」,最後臨時獲悉11月21日晚,改進會全員開會,迅即電告花蓮站。
花蓮站獲報,立刻連絡軍憲警單位,包括東部防守司令部20人、憲兵隊10人、花蓮縣警察局10人,以突擊檢查戶口為名,浩浩蕩蕩前往抓人,現場扣押17人;另有17人先行離開,尋亦按名冊全數逮捕。34人連夜送往警局關押。檔案並未明指哪個「警局」,研判應是花蓮警察局吉安分局。
隔天,11月22日開始,以東部防守司令部(劉南賓代表出席)為主審單位,包括花蓮憲兵隊(林叟)、花蓮警察局(張光亮)、保密局、警備司令部(謝膺毅)、台灣省防衛司令部(嚴滋)、花蓮調查站(牟正之)、花蓮刑警隊(張世極)、花蓮參議員林永梁,組成大陣仗的審訊團,對改進會成員一一盤問。筆者研判應無肉體刑求,但調查局說「為台灣情形,特殊運用引誘、疲勞」兩種審訊技術。疲勞即「疲勞偵訊」,屬精神刑求,比肉體刑求更猛,任你鋼鐵人也吃不消,而調查局最擅此道。
這是國民黨「特務」和日本「特工」的交鋒。調查局指出,審訊期間「警察局失掉保密之效,犯人得自由傳(串)供」,串供了什麼?該局語焉不詳,引人遐想。不知是串供發揮效果,還是改進會本就「無蝦米」,審訊團最後決定放人。花蓮站主任葉秀霖稱:「本案主犯吳清水雖已供認秘密結社,圖謀不軌,但無反叛政府之犯罪行為;而山地同胞知識幼稚,水準低落,故提供建議防守司令部予從輕處分。」
釋放過程充滿儀式感:除基本的具保切結手續,並由防守司令部、防衛司令部、縣參議會各派代表,加上吉安鄉長謝琳淼進行「感化訓話」,「勗勉渠等痛改前非,效忠黨國」;隨後吳清水領導全員宣讀誓詞,然後34名阿眉族分3批釋放,分別是:
第一批釋放(11月23日):徐天德、林正一、吳勝連、顏仁德、陳永蓮、吳秀良、鄭有福、張正雄、張清發、高建進、林宗義、鄭添雄、郭正光、黃順建、高清榮。
第二批釋放(11月25日):陳文成、陳東波、賴金仙、傅金山、楊德榮、謝福傳、孫德明。
第三批釋放(11月27日):吳清水、高武達、謝高輝、高永清、林建一、陳正雄、林義雄、森田、徐坤維、鄭新田、曾德成、顏精加。
這34人坐牢2至6天不等,既以政治因素被囚,當然算政治案件和政治犯。然而促轉會的「政治案件當事人資料彙整清單」都未列入(其中吳清水、陳正雄、張正雄、楊德榮,在該清單有同名同姓者不算),成為白色恐怖統計的一筆黑數。此外他們原名不詳,僅留漢名(甚至有陳文成、林義雄、林宗義等「大名」),這使追蹤考證變得困難。搜尋網路資料,僅知林正一後往警界服務、謝福傳後任吉安鄉民代表、賴金仙後任長老教會長老等。至於靈魂人物吳清水,之後查無此人。
特別一提的是徐天德,他和吳清水同為改進會的領袖;而且,假設同時、同鄉、同族沒有第二個徐天德的話,他就是那個赫赫有名的運動健將:1946年第一屆台灣省運男子百米奪金;1948年上海全運男子百米第一名(11秒1,同時是開幕典禮台灣隊的掌旗官);1949年10月(被捕前一個月)台灣省運刷新男子百米紀錄(11秒1);1950年省運再度刷新紀錄(10秒9),同時男子跳遠也刷新省運紀錄(6米71);1953年省運男子棒球獲頒「打擊獎」等。須知當年跑道以煤渣鋪設,與現今PU或合成橡膠跑道,摩擦力差很大,徐天德能跑出10秒9殊為難得(現全國紀錄為10秒11)。這項紀錄一直到1974年台灣區運開辦都沒人打破。
「改進會案」今日罕有人知,當時卻是新聞。1949年11月28日某報(檔案未載報名,研判應是《台灣更生報》,為《更生日報》前身,創辦人即謝膺毅)第一版斗大標題:〈防守司令部破獲 秘密組織改進會 卅四名阿眉同胞秘密集會被捕 當局體念青年無知已准予保釋〉,最後一句提到「全案已經司令部報請上級機關備查」。上級機關是台灣省防衛司令部、東南軍政長官公署,長官分別為孫立人和陳誠;不只這樣,本案還做成專報上呈蔣介石。檔案未載蔣的反應,陳誠代電內政部獎勵相關人員。隔年花蓮調查站主任葉芳霖、副主任鄭銘新獲頒獎狀,秘書牟正之晉二級,出力人員(包括生活困難的顏精加)獲頒獎金500元。
至於孫立人,真正興趣不在改進會,而是58名受過日本特工訓練、打過叢林游擊戰的高山族,這批精銳戰士,「可以運用增加我方戡亂力量」(調查局語)。其中吳清水記得平野正男、北村利男、岡田耕治、田原義伸等49人的名字,只要和台籍日本兵的戶籍資料比對,很快就能召集。為此,吳清水和徐天德12月被請到台北上海路,面晤防衛司令孫立人洽商訓練事宜。這是檔案關於吳清水的最後一筆資料,筆者樂於想像他和吳振武一樣,成為一名軍官。至於徐天德,之後進入鐵路界服務。
「改進會案」終於有驚無險落幕。同樣受「反動團體」、「圖謀不軌」的指控,西部漢人要軍法審判、坐牢多年;同樣是「無反叛政府之犯罪行為」,西部漢人必須交付感化。和他們的受難曲相比,改進會只是驚魂記。然而這麼大規模的案件,只留下一份80頁不到的調查局檔案,除吳清水外,其餘33人筆錄全佚,僅存姓名,這使改進會成為謎一樣的存在。
光就最基本問題:為什麼取這個名稱?「改進」什麼?名稱和宗旨為何完全不搭?就令人困惑。筆者認為有兩種可能:一者阿眉族還在摸索中文;二者更可能是障眼法,讓外界產生「必要的誤解」,以為這是一個勵志性、成長性的社團。如果這樣,不愧是特工。
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有這個組織?從「徹底制裁凡以不正當行為壓迫我鄉民之人」的宗旨來看,這是很典型的、為了「回應外部危機」(不論已發生或將發生)而設的組織;並且從「徹底制裁」、「共生共死」、「同甘同苦」、「發揮日本精神」、「保守秘密」、「一致行動」,以及籌備不到兩個月,成員迅速增加6倍等等來看,這是高規格的回應,顯示外部危機非同小可。那麼1949年9月,阿眉族到底面臨什麼危機?
筆者認為也有兩種可能:一是平地漢人的壓迫。但漢人壓迫多半是個別性和漸進式的,似乎還不到成立一個「類軍事性」和「準戰鬥性」組織來回應的地步。更可能的情況,要宏觀時代面來看:1949年國民黨連連戰敗,台灣局勢動盪(直到1950年6月韓戰爆發才轉危為穩),人心浮動不安,許多人擔心會被「阿共仔」統治。這種憂慮就是中共在台地下組織「省工委」得以壯大的重要因素。
須知省工委的黨員和群眾,並不完全憧憬中共或社會主義;事實上,有相當比例是因為「恐懼」,害怕在改朝換代前夕沒有押對寶、選對邊,日後將被沒收財產土地、遭到清算鬥爭。省工委為了迎接共軍「解放」,在中共上海局的錯誤指示下,被迫浮濫發展組織。為此,許多人利用恐懼編造話術,或利用話術煽動恐懼,以吸收對社會主義不置可否的黨員群眾。這是省工委的一頁暗史,卻反映當時許多台灣人的OS:我要選哪邊站?
然而阿眉族,甚至原住民族不然。原住民本來就不大選邊站,因此二二八平地漢人打打殺殺,他們大都維持中立。一直到戒嚴年代國民黨利用種種鎮壓、監控、攏絡、收買手段徹底「馴化」後,原住民才明顯倒向國民黨這邊。然而1949年的情況並非如此,面對台灣詭譎的形勢和迫切的危機,花蓮吉安鄉的阿眉族既不選邊,也不逃避;他們選擇「超前部署」,召喚大和魂及高砂魂,成立改進會「備戰」。若是有人在動亂之際趁火打劫,或日後中共進犯後山,導致族人受到迫害,他們將採取「徹底制裁」的秘密行動。直言之,他們要為族人的安危再度出征。
這不是過度推論。事實上,這場動盪情勢不只東部阿眉族有感,連西部的泰雅族和鄒族都被捲入,導致林瑞昌、高一生、湯守仁等菁英罹難;而他們願意和省工委蔡孝乾、簡吉等人接觸,即出於風險考量,在「改朝換代」(當時很可能發生)之前先不得罪任何一方。同是為族人命運著想,西部菁英「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接觸共黨而被誣為叛亂;東部菁英沒有紅色外緣,不必左顧右瞻,得以發展出最普世的「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反擊」的應變策略。
這是那個動盪的時代,阿眉族所做的果斷選擇。用現今能理解的名詞,就是「民防」,阿眉族戰士版的民防,能轉成地下戰和游擊戰的民防。他們捍衛家園即知即行,展現高山大海的決心。和時下許多政客、名嘴、媒體積極附和中共、唱衰台灣、打擊軍心士氣,推動認知作戰相比,這些阿眉族毋寧更是原汁原味、頂天立地的台灣人,值得那些媚共之流好好學習學習,改進改進。
※作者為政大台灣史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