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數一數二的金融財團富邦集團總裁蔡萬才，其岳父楊肇嘉一九一三年結婚當天，在台中清水家裡「辦桌」。楊肇嘉曾回憶說，「在這樣鋪張的大場面中，主人家是來者必請的，這餐午飯的規模之大，可想而知。廚房大忙了一陣子，雞鴨不算， 連豬都準備了滿豬欄，不夠用了隨時宰殺，隨時下鍋。」 

現代人結婚辦桌，不要說豬影子見不到半個，離自家廚房也三千里遠；飯店負責讓我們不用看見半隻會走路的豬仔，就能享用香噴噴的婚宴佳肴。

從九十年前到現代，婚宴形態變化如此之大，過程中，日本統治台灣的中期有了明顯的轉折。

一九一○年代，日治後第一批不念詩書而念科學、日文、上體操課的台籍知識階層紛紛進入適婚年齡，他們受西潮洗禮，辦起結婚儀式，有種種和傳統的妥協， 也開始有許多突破與改變。像楊肇嘉被秀才老父逼回台灣成親，一切任人擺布，按古禮進行，但他還是從東京帶回洋式大禮服，裹得全身「硬繃繃的」給賀客敬菸敬茶。再如淡水的李奎璧，念當時的最高學府「總督府國語學校」，畢業後任公學校教師，他一九一一年結婚，新聞報導指這對新人「不較聘儀之多寡。除去舊慣」，是「文明良匹」。

到一九二○年代，婚禮滲入的西洋元素就更多了。在婚宴方面，剛崛起巨富沒多久的基隆顏家，第二代嫡長子顏欽賢（戰後擔任過民社黨省參議員）於一九二六年一月結婚，啟用六部汽車，替代過去鑼鼓喧天的長長迎親隊伍，且婚禮結束隨即返回日本繼續課業，婚宴準備等四月再回台灣「盛開園遊會。披露結婚事」。

園遊會之外，一九二二年，台灣第一位醫學博士杜聰明的婚宴就比較像今天的形態，選擇在大餐廳辦「披露宴」（日語「披露」意指「宣布」）。杜聰明在其《回憶錄》 說，他們選擇在江山樓宴客，名紳齊集，「數百人呈全樓客滿之狀況」。杜聰明長女杜淑純的口述回憶進一步指出，當天「席開三十餘桌，有三百多人出席」。

日本時代，說起宴會應酬的場所，台北上流最常去兩處，位於今延平北路二段的江山樓正是其一。創辦人吳江山以自己之名給餐廳取了響亮的招牌，四層樓高的建築，在一般人都住平房的年代，江山樓堪稱雄偉如山。一樓有廚房和辦公室，二、三樓才是宴會場，四樓則有花園。一九三六年，一本婦女月刊《臺灣婦人界》，曾訪問了江山樓支配人（總經理）、吳江山的兒子吳溪水，他表示，江山樓可做到三百人的宴席。

一九三六年末，又到「娶個老婆好過年」的結婚旺季，《臺灣婦人界》在十一月號製作了結婚專題，調查了台北各種結婚禮服、嫁妝、家具和婚宴的價位。雜誌社走訪了七家最有名辦婚宴的餐廳飯店，江山樓以身為臺灣料理的代表餐廳而上榜。

雜誌上詳列每處餐廳的婚宴菜單，像江山樓的如下：

百歲團燕 （湯圓燕窩）
金錢鷓鴣 （蝦）
雞絨魚翅 （鯊魚翅）
脆皮燒雞 （烤雞）
如意片笋 （筍湯）
半席 炸春餅 （炸豆芽菜等春捲）
清炖水魚 （鼈）
八寶煎蟳
竹笙雞片
鳳尾鮮蝦 （天婦羅）
完席 炒卵飯 （蛋炒飯）

 

（注：原雜誌於括弧內本有日文說明，此處由筆者再譯成中文。）

依菜單看，跟現在相去不遠，湯圓始終是台灣人結婚酒席上必吃的吉品。魚翅燕窩，卻叫人吃驚。炸春餅是「半席」點心，蛋炒飯則屬「完席」菜。所謂半席、完席，是臺灣料理特有的概念。依一九二八年臺北市役所（市政府）出版的《臺北市案內》指出，台灣人自有一套宴席習慣，如果有十二道菜，第六道就稱「半席」，必定是甜點。主人此時必須用熱水一一沖洗客人的湯匙，再放回桌上，勸進甜點。吃完半席的甜食，再請客人到一旁椅上稍事休息，並拿面盆裝熱水，浸熱手巾給客人擦手擦臉，最後再請大家回座繼續下半席。

日本時代的大酒樓餐廳，除了江山樓，台北人最常光臨的還有蓬萊閣。《台北市志》說，蓬萊閣位於今天南京西路圓環邊，比江山樓晚建，比江山樓大，兩者並駕齊驅。七十年前，《臺灣婦人界》訪問了店主。老闆陳水田說，蓬萊閣專做廣東菜和四川菜，大師傅是「世界有名」的廣東人杜子釗，曾待在美國七年。杜師傅之外，還有多位師傅，也都是名廚。他有自信，蓬萊閣辦的婚宴菜居台灣第一。

蓬萊閣確實很熱門，陳老闆說，一九三五年就有超過兩百五十對新人預訂喜宴。一九三六年更多，單十一月，某一晚就有十個訂席。

如此搶手的高級婚宴場都吃什麼？蓬萊閣提給雜誌的示範喜宴菜單，雖然已成歷史白紙上的黑字，仍可供現代人追想何種菜香為新郎新娘的婚禮熱場助興。蓬萊閣的喜宴菜單如下：

百歲官燕 （燕窩）
炸一品蝦
水晶鴿蛋
翠皮燒雞 （烤雞）
紅炖魚翅 （鯊魚翅）
半席 白炊包 （肉包）
三夾火腿 （炸火腿）
扁魚白菜 （山東白菜）
八寶焗蟳
杏仁蓮子 （甜湯）

不論臺式或中國式餐廳的婚宴，一道一道菜上，總要從晚上六點吃到九點。

日本時代，也已經有西洋式婚宴，最有名的場所當然非鐵道旅館莫屬。這幢佔地三千多坪的豪華典雅旅館，原址即今台北火車站前的新光摩天大樓，號稱台灣唯一洋式飯店，一樓的大食堂可供一百五十人坐下來開宴會。

正式西餐坐長桌，但鐵道旅館的婚宴場也置圓桌，但按人頭收費，一般是五圓，跟江山樓和蓬萊閣一桌坐十人，只花十八、二十圓，顯然昂貴許多。當然，還有比五圓貴的婚宴料理，而且加了錢，服務也升等。例如七圓等級的享有「silver service」，也就是有穿白襯衫、黑長褲的服務生端著大銀盤，放著蝦子等冷肉，繞桌一一供客人點選。七圓的菜單還有清湯（consomme）、三明治、冰淇淋、水果、壽司、紅茶、花生、奶油、洋菓子等。飲料則有啤酒、汽水、檸檬水（citron）、紅葡萄酒、香檳等。

鐵道旅館還告訴《臺灣婦人界》雜誌，他們在桌上會擺白玫瑰花。不過，台灣沒有玫瑰生花，所以用的是人造玫瑰。菜單則會印上新人的家紋。等宴席將散，紳士們可以把玫瑰花和菜單帶走。現在日本人的喜宴仍有如此做法，賓客要帶走桌上鮮花、名牌、菜單和主人的禮物等幾樣東西。

還有一種可辦婚宴的奇怪場所叫咖啡廳。日本時代喝純咖啡的地方叫「喫茶店」，咖啡廳帶有色情風味，但也是餐廳。「ボタン」（讀做bo-tan）是一家老牌咖啡廳，賣洋食。婚宴菜價位約一人三圓，提供濃湯、豬排、沙拉、水果和咖啡、麵包等現代人很熟悉的西餐。

《臺灣婦人界》雜誌也介紹了專做日本料理酒席的「竹之家」，這家店的創始老闆館野弘六另經營「巴」汽車公司，專跑陽明山和北投溫泉區而知名。台灣人似乎極少進出這種餐廳，所以，沒沾染一絲日式婚宴的禮俗，否則喜宴結束，賓客就可笑嘻嘻帶走一袋布包的「御土產」（o-mi-ya-ge）了。

*本文摘自《囍事台灣（經典紀念版）》，麥田出版

【作者簡介】

 

陳柔縉

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畢業，曾任記者、作家、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主要著作有《總統是我家親戚》（1994）、《總統的親戚》（1999）、《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2005，榮獲聯合報非文學類十大好書、新聞局最佳人文圖書金鼎獎）、《宮前町九十番地》（2006，榮獲中國時報開卷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2009，獲頒新聞局非文學類圖書金鼎獎）、《台灣幸福百事：你想不到的第一次》（2011）、《舊日時光》（2012）、《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2013）、《廣告表示：老牌子．時髦貨．推銷術，從日本時代廣告看見台灣的摩登生活》（2015）、《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2018，獲Openbook閱讀誌「中文創作類」年度好書獎、鏡文化「華文創作類」年度好書）、《大港的女兒》（2020）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