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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海本奧默,而人呢?──評《奧本海默》

廖偉棠 2023年08月10日 07:00:00
不要總是說諾蘭「用驚悚片去拍傳記片」,真相是:任何一個人的人生假如被認真審視的話那都是驚悚的。(《奧本海默》劇照)

不要總是說諾蘭「用驚悚片去拍傳記片」,真相是:任何一個人的人生假如被認真審視的話那都是驚悚的。(《奧本海默》劇照)

恰好在廣島原爆78週年這一天看了《奧本海默》,這是我看完之後才發現的。這種巧合只是屬於世界上無窮無盡無所不有的巧合之一,就像京都逃過原爆一劫,只是因為美國戰爭部長懷緬自己曾經在那裡渡蜜月。而長崎作為第二順位遭殃更是荒謬,甚至施暴者杜魯門都忘記提到它的名字。

 

這兩筆細微但是從歷史的大黑淵谷裡打撈出來的細節,帶著諾蘭不動聲色的諷喻,這樣的旁敲側擊在整部《奧本海默》裡比比皆是,以至於差點掩蓋了諾蘭最大的質疑對象:「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本人,這個矛盾叢生者。

 

原著本來叫《美國普羅米修斯:J·羅伯特·奧本海默的勝利與悲劇》,電影把這個「先行定論」從片名移走,放在一開始作為「題辭」,不能說沒有諾蘭的狡猾在,因為接下來的三個小時,幾乎就是在奧本海默自證自己為普羅米修斯和同時代人對這一點的推波助瀾或質疑解構中擺盪的。只不過因為墨菲強大的表演吸引力和觀眾先入為主的對傳主的同情同理心,我們似乎會本能地先站在殉道者奧本海默的一邊。

 

沉默震耳欲聾。這是所有看過全片最高潮「三位一體」核彈試爆那一場面的觀眾都能感受的,全片過載的配樂更凸顯爆炸的靜默之珍貴,因為這一刻沉默之後,世界更加回不去了——世界的毀滅是無時無刻發生著的,奧本海默只不過提供了它的其中一個契機——電影不厭其煩地強調奧本海默相信自己「確實毀滅了這個世界」,像他跟愛因斯坦所說的,但實際上參與毀滅的是整整一代地球人。

 

比如說,比奧本海默的懺悔更有說服力的鏡頭,是核試前夕,聽到風聲獵獵,出去看顧晾著的床單的奧本海默妻子凱蒂那一幕。起風了,起風了,人們記掛著她們的床單、他們的卑微人間,這讓人想到著名反核動畫《風再起時》,後者那對英國的老夫妻以為核冬天來臨依然能保住自己小確幸的執子之手,最後變成與子同穴的悲慘景象,已經作為潛文本在《奧本海默》這一幕裡的隱喻呼之欲出。核試成功與否這一巨大「意義」鏈接了「收床單」這一日常意象,諾蘭熟悉T.S.艾略特式張力營造之深邃力量,簡而言之,這種修辭是一種詩歌技巧中的核聚變。

 

 

從隱喻的意義來說,道德之大氣層的確被點燃了,在某個平行世界裡地球已經毀滅——其後慶功會上的核爆幻象證明了這點的可能性,也即並非日本是唯一原子彈受害者,全世界都會是共業的受害者,諾蘭甚至讓自己女兒親自飾演那個臉部皮膚被核子風剝落的女人,更進一步隱喻了共業的禍害延伸到下下下一代。而最後一個鏡頭的全球核毀滅,已經屬於圖窮匕見的明喻了。

 

道德核彈,道德沉默,這才是奧本海默的毀滅之關鍵。他反覆念叨《薄伽梵歌》裡那句「而此刻我已變做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又譯作:「現在我成為死亡之主,毀滅萬物」)最早並非因為核爆而出現,而是在他和情人吉恩·塔特洛克第一次做愛的時候。這一段不可能是傳記能知,所以可以盡情發揮,諾蘭安排吉恩突然停下做愛,去書架抽出其中一本她看不懂的書——這個意象無可避免讓諾蘭迷聯想到《星際穿越》裡宇航員庫珀的女兒抽取書本那一幕,那個連結五維空間的書架!吉恩·塔特洛克讓奧本海默讀出詩句這一刻也把他與另一個世界連結了。

 

但這個連結帶來的不是超越,而是困鎖。被連結的奧本海默,開始感知普羅米修斯的命運被交付與自己。這個命運不一定是神秘主義,而更可能是現實主義的。奧本海默漸漸懂得收斂鋒芒選擇曖昧與沉默,但世界的發條早已擰緊、開動,不容他退後。諾蘭的立場展現在兩次歡呼「奧本」的戲中——一次是共產黨聚會,一次核爆後愛國者聚會,左右翼幾乎同出一轍。而後者的跺腳聲,是全片最重要的音效,在我耳中(或是猶太人奧本海默耳中)簡直像通往集中營的火車聲。

 

如此種種,撕裂奧本海默,就像天鷹撕裂普羅米修斯的五臟六腑。

 

且慢,不一定是普羅米修斯,這只是外觀,內裡的奧本海默展現的是一個哈姆雷特:「這是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楣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他因為天賦才華,有意無意地成為了核聚變的中心,但他並不是堅強的英雄,注定痛苦不堪。

 

不要總是說諾蘭「用驚悚片去拍傳記片」,真相是:任何一個人的人生假如被認真審視的話那都是驚悚的。難道真的像電影反派斯特勞斯和其妻凱蒂殊途同義地指出的:這是一個自我贖罪的表演?奧本海默的確有他虛偽任性的兩面體(比如他聲稱同情共產主義但對出身女招待的弟媳不屑一顧),勇敢和軟弱並存(在明知會留下不良紀錄依然冒險去看望共產黨員情婦,為了愛非常勇敢,卻不敢反抗各種欺壓誣告自己的人)。當裸體做愛公之於眾,這一幻象不只是諷刺極右翼檢控下公民的隱私無所遁形,更是隱喻奧本不願面對的那個赤裸的自己。

 

「你不能作孽之後還要讓世人同情你!」這是凱蒂譴責奧本海默在情婦自殺之後的自虐時的話,其實也預言了日後原爆後奧本海默的心理,他選擇接受麥卡錫主義的一切迫害是為了贖罪,但也包含著凱蒂在最後再度指出的:爭取世人原諒的動機。可悲的是,吉恩·塔特洛克不會原諒他,核受害者與反核主義者也不會。

 

某種程度來說,甚至所有反面角色對他的質疑都是成立的,奧本海默的突然道德與他的突然深愛一樣,欠缺深思且為時已晚,但當然,愛哪裡是可以深思可以判定對錯的。道德亦然,「西班牙共和國是否一文不值?」「我丈夫犧牲了我們的未來,只為了阻止一顆射入泥灘的法西斯子彈。」奧本海默與凱蒂最早的立場衝突,早已影射了日後「原子彈終結二戰」裡面包含的兩難,我們沒有人能非黑即白地做出選擇,只能接受:這是歷史、這是天命。

 

宇宙混沌之海,本是沉默充滿奧義的,當人去窺探甚至欲駕馭當中的力量,人必被吞噬。然而,正是在吞噬之中,人如黑洞臨界點的星星,絢麗旋轉。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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