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18日，美國總統拜登和韓國總統尹錫悅及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美國馬里蘭州的「大衛營」（Camp David）舉行了歷史性峰會。會議一開始，拜登就提出「團結/強大/安全」的理念，致力於重建美日韓三邊合作的新篇章，並誓言在印太與全世界承擔正義的力量。峰會之後，三國聯合發表了「大衛營原則」（Camp David Principles）、「大衛營精神」（Spirit of Camp David）與「協商承諾」（Commitment to Consult）三份文件。毫無疑問，這三份文件將重構印太地區新型的戰略版圖，包括制度設計、防衛承諾與應對行動。

在我看來，「大衛營峰會」是國際關係「區域安全複合體」（Reginal Security Complex）之中「東亞安全複合體」（英國學者Barry Buzan所提出）的落實，把具有複雜的領土、歷史與民族問題的相鄰國家「化繁為簡」地組合成「區域（或「大區域」）集體安全」的突破性行動。這次會晤已經建構出以中國和北韓為「針對性國家」的一份備戰與應戰的決定性宣言。從歷史來源的角度來說，這是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印太大戰略」的夢想成真，就未來歷史評價來說，這將是「拜登主義」（美盟主義）的歷史貢獻。

建構印太戰略新堡壘

「大衛營峰會」公布的三份文件（含一份「簡報）），具有如下的重點與戰略意涵：

A，《大衛營原則》

1，三國在尊重國際法、共同規範和共同價值觀的基礎上推進自由和開放的印太地區。其中包括支援東盟的中心地位和團結，推動《東盟印太展望》的實施和主流地位，以及與太平洋島嶼國家和「太平洋島嶼論壇」密切合作。

2，根據聯合國安全理事會有關決議，實現北韓的「完全無核化」（the complete denuclearization），解決人權和人道主義問題，包括立即解決綁架、被拘留者和未遣返戰俘問題，致力於自由、和平的「統一的朝鮮半島」（a unified Korean Peninsula）。

3，重申台灣海峽和平與穩定的重要性，是國際社會安全與繁榮不可或缺的因素，呼籲和平解決兩岸問題。

4，發揮「經濟領航」的作用，促進金融穩定以及開放、有序、公平的金融市場，指導關鍵和新興技術的開發、使用和轉讓；致力於氣候合作以及人道主義的應急合作（humanitarian response cooperation）。

5，重申《聯合國憲章》關於主權、領土完整、和平解決爭端與和平使用武力的原則，履行《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的承諾，實現一個「無核世界」的來臨。

《大衛營精神》

1，建立共同能力與一致行動，對於集體利益和區域安全的挑戰、挑釁和威脅做出迅速的協商、協調和反應。

2，決定每年舉行一次兩國領袖、外交部長、國防部長和國家安全顧問之間（三加三）的三邊會議，以及三國財政部長、商業和工業部長的年度會議。

3，啟動一年一度的「印太三邊對話」，應對境外資訊操縱和濫用監控技術構成的威脅。

4，支援《東盟印太展望》的主流地位，促進湄公河流域的水安全和氣候適應能力，支援太平洋島嶼國家，建立真正的夥伴關係，建立新的「三邊海事安全合作框架」。

5，反對中華人民共和國非法的海洋主張以及危險的侵略行為，強烈反對任何改變印太水域現狀的單方面企圖。堅決反對南海島礁的軍事化，危險使用海岸警衛隊和海上民兵船隻的脅迫活動，以及非法、未報告、無管制的捕撈活動。

6，美國重申其對日本和韓國的「延伸威懾承諾」（extended deterrence commitments）的堅定性；三國打算定期舉行年度的、命名的、多領域的三邊演習，以加強我們的協調能力和合作。三國將履行2022年11月《金邊聲明》中反映的承諾，即時共用對付朝鮮的「導彈預警數據」（the real-time sharing of missile warning data），以應對北韓的核威脅和導彈威脅。

7，三國共同開展「供應鏈彈性」（特別是半導體和電池）以及技術安全和標準、清潔能源和能源安全、生物技術、關鍵礦物、製藥、人工智慧（AI）、量子計算和科學研究的三邊合作。

8，加強在技術保護措施，防止尖端技術被非法出口或竊取到國外。繼續加強三邊出口管制合作，防止技術被轉用於可能威脅國際和平與安全的軍事或兩用能力。

9，建立新的「三邊國家實驗室合作」，擴大合作研發和人員交流，特別是在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STEM）領域，擴大開放「無線電接入網」（RAN）方面的三邊合作，加強關於空間安全合作的三邊對話，特別是關於空間領域的威脅、國家空間戰略和負責任地利用空間的對話。塑造人工智慧的國際治理，並確保安全、可靠和值得信賴的人工智慧，符合共同的民主價值觀。

10，團結一致支持烏克蘭，與烏克蘭站在一起，反對俄羅斯無端和殘酷的侵略戰爭，這場戰爭動搖了國際秩序的基礎。承諾繼續向烏克蘭提供援助，對俄羅斯實施協調、強有力的制裁，並加快減少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

C，《協商承諾》

承諾以三邊的方式迅速進行磋商，以協調集體利益和區域挑戰、挑釁和威脅的反應。

D，《事實清單》

除此之外，還有一份稱為《事實清單》（Fact Sheet） 的簡報文件（諒解備忘錄），清單中的重點是：三國將同意進行定期的軍事演習，設立新的三方危機熱線，並承諾每年會舉行峰會等等。

三份文件的戰略意涵

「大衛營峰會」的戰略意涵是在現有的《日美相互合作與安全保障條約》和《美韓共同防禦條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至「複合式/小多邊」的三邊安全保障升級版，具有從承諾、制度到行動的完整設計。這三份文件旨在鞏固三邊承諾、常態化建制和歷史延續性（不受三國政黨輪替的干擾）。換言之，拜登的外交成就在於，把美日韓三邊的戰略合作框架，建構成一種常態性的歷史制度，而不是短期性的權宜措施。

正如白宮印太事務協調員坎貝爾（Kurt Campbell）所言，他希望能將美日韓三邊合作植根到美國人的心中；以兩黨合作的方式使其持久化。美國駐日本大使拉姆．伊曼紐爾（Rahm Emanuel）也指出，美國致力於確保三邊關係植根於制度之中，使其成為「新常態」，這種常態設計，將根本改變印太地區的戰略版圖。

「大衛營峰會」的歷史與現實意義

亞洲是全球地緣板塊中最複雜的地區。在這個區域的兩個相鄰國之間，幾乎找不到不存在嚴重或尚未解決的問題。這一區域之內，沒有共同的語言和文化遺產，沒有國際合作的傳統，也找不到「內雙邊」的安全機制，而且還受到分歧性民族主義的衝擊；有學者甚至認為，任何以西方觀點為出發點的「阻戰」計畫，都不適用於東亞，除非有美國力量的介入與引導，進而嘗試推動一種「中心化複合安全體系」（Centred Security Complex）。

21世紀以來，美國努力在東北亞建構一種「三邊框架」的安全同盟，但非常困難。因為日韓兩國的歷史宿怨難以化解。一方面，韓國人民對於二戰期間日本殖民統治的諸多惡行，猶如難以放下的民族創傷，另一方面，日本似乎無意對這段歷史錯誤表達歉意，這意味日本對日韓關係的改善並不在意。直到韓國總統尹錫悅上台，主動釋出化解日韓歷史仇恨的善意，日本也表達「共同合作、抵禦外侮」的態度，凸顯兩位領導人超越歷史的高度與遠見；加上美國從中搓合與斡旋，日韓關係開始冰釋解凍。而拜登善於掌握契機，順風推舟，牽手站上21世紀國際戰略的高地，顯示其危機處理的果敢與機智。

一如中共一再升高對台灣的武力威脅，從而促使各國採取「挺台抗共」的戰略，進而強化維護台海安全的迫切性，北韓的核武威脅，促使日韓兩國跨越歷史恩怨，攜手合作。實際上，二戰遺留下來的歷史仇恨並不僅限於日韓之間，日菲、日中、日英、中印、美越之間，均存有不同程度的民族創傷與仇恨記憶。然而，歷史的弔詭往往出乎意料，但正是在這種弔詭與意外之中，轉折出「化干戈為玉帛」的歷史契機與正向力量，這種「化危機為轉機」的實現，也是拜登就任美國總統以來重大的外交成就。

同樣的，正是因為中、俄、朝三國持續在東北亞進行騷擾性的挑釁，促使美日韓更加緊密的團結與合作。7月下旬，中俄兩國在日本海實施聯合海軍演習，進行了約20次戰鬥演習，包括對海上、沿海和空中目標的聯合炮火射擊。數日後，中俄兩國又宣佈在西太平洋和北部海域舉行海上聯合巡航。朝鮮領導人金正恩在近期視察生產導彈和超大口徑多管火箭炮的彈藥和裝甲戰車的軍工廠時，要求大幅加強導彈生產。這就說明了專制極權國家（俄、中、朝、伊）猖狂的威脅與擴張，恰恰增強了民主陣營的聯合與團結。國際情勢與全球力量的對比固然瞬息萬變，但「一分為二、兩營對抗」的格局已經清晰可辨。

中國東北亞外交的失敗

儘管中國對於「大衛營峰會」表達強烈的不滿，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指責美日韓「拼湊各種小圈子」，「加劇對立、損害他國戰略安全」。但面對美日韓「包粽子」的「密封圍堵」，中共只能徒呼負負，無可奈何！從戰略對應的形式來看，處於戰略壓力下的一方，有「戰略收縮」、「戰略擴大」以及居於其中的「戰略僵持」三種選擇。中國所能採取的不過是僵持態勢，但更多的是處於一種被動狀態。

長期以來，中共一直採取「單邊突破、分化離間」的方式，一方面煽動與激發日韓之間的歷史仇恨，在慰安婦、領土入侵、強迫奴工等方面，宣稱中韓兩國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共同受害者」，甚至利用「共同受迫害情結」來拉攏中韓關係。一方面鼓勵韓國應當牢記這場民族血債！應當與日本清算這筆歷史舊帳。然而，歷史的舊帳往往被另一筆歷史舊帳所推翻。中共1950發動的「抗美援朝」戰爭造成今日朝鮮半島南北分裂；中共長期以來協助北韓發展核武，正是今日韓國生死攸關的危機來源。換言之，中共鼓動仇恨的詭計無法改寫歷史的事實，如今韓國已把中國與北韓視為「共同敵人」，而曾經是歷史仇人的日本則被韓國視為戰略夥伴，並積極聯合韓國以對付中國這一共同的敵人。換言之，正是中國幫助化解了日韓之間的歷史矛盾。

操縱歷史者，反被歷史所操縱。

※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資深研究員，政治與文化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