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解體後,波蘭新的外交政策緩和了它與周邊國家的關係,不但死對頭立陶宛變溫和、寃家烏克蘭也投桃報李。圖為俄烏戰爭後,反對俄羅斯軍事行動的立陶宛人。(美聯社)
《民族重建》英文版是 2003 年刋出,原書名:”The Reconstruction of Nations: Poland, Ukraine, Lithuania, Belarus,” 中文版拖了 20 年,到 2023 年才由「衛城」完譯。作者是《血色大地》一書的作者,耶魯大學歷史學系講座教授 Timothy Snyder. Snyder 精研中東歐歷史,其《血色大地》一書深刻描述東歐諸國在廿世紀遭受德國人、俄羅斯人來回幾次的屠殺,慘絕人寰。由於 Snyder 精熟中東歐各國語言,所以能夠爬梳德國、奧地利、烏克蘭、立陶宛、波蘭、白羅斯、俄羅斯等國文獻。又因為他廣泛閱讀文獻,所以作者能完全融入東歐諸國的歷史脈絡。復因為融入歷史、完整掌握當地諸國人民之間的恩怨情仇,所以才能精彩分析 1990 年後蘇聯解體、東歐諸國逐步重建的過程。
這本書給我非常非常多的啟發,不但幫助我更了解歐洲,也讓我更深一層思考台灣的民主未來。且讓我逐點解說,也順著介紹的脈絡逐點思索。與台灣有關的部分是在 1990 年之後的「民族重建」,其過程波蘭扮演的角色極為重要,也最值得台灣人民思考。讀者如果時間有限,可以直接跳讀第七點。
一、在《血色大地》一書中,Snyder 呈現了德國希特勒與俄羅斯史達林在二次大戰前後對中東歐諸國的欺凌與屠殺。讀《血色大地》已經夠難過了,沒想到東歐國家除了受日爾曼、俄羅斯侵凌,自己相近民族之間的傾軋與種族清洗,更是悲慘異常。
二、故事要從十三世紀說起。東歐中世紀時期,有「立陶宛大公國」,領土範圍涵蓋現在的波羅地海三小國(立陶宛、愛沙尼亞、拉托維亞)、白羅斯、烏克蘭、俄羅斯西部一部分。到了 1569 年,立陶宛大公國與波蘭王國靠聯姻而合併,成立「波立聯邦」。 1795 年,因為波俄戰爭波蘭戰敗,波立聯邦解體。整個 19 與 20 世紀,原本波立聯邦諸國都被德國、法國、俄羅斯等強權侵凌,西邊打贏則被西邊碾壓、東邊勝利則被東邊屠戮,非常淒慘。這些地區的人民飽受摧殘,自然對於早年的「立陶宛大公國」或「波立聯邦」有所緬懷。
三、但是這樣的緬懷,比較多「當年強大而不受欺負」的感慨,卻不足以形成共同對外的抵抗,其主要的原因,就是「波立聯邦」之內也有許多不同的「民族」,例如波蘭人、猶太人、斯拉夫人等。某些地方安定久了,慢慢發展出自己的民族文化、語言,久而久之又視其他人為「異族」。有時候我們真的很難定義「民族」。如果達爾文演化理論是對的,則所有人類都是十億年前某個單細胞生物的後代;我們要從哪個點切開,才能區分某甲是「立陶宛人」某乙是「烏克蘭人」?中國的隴西李氏據載有胡人血統,幾千年後卻是明顯的漢人;漢湖之間,誰是「異族」?無論如何,廿世紀中葉「波立聯邦」範圍之內,確實有族群分殊。
四、希特勒與史達林,絕對是東歐近百年屠殺慘劇的劊子手。他們兩人在佔領東歐諸國期間,如《血色大地》所記載,大約殺害了兩千萬東歐平民,其中大部分是猶太人。在殘害猶太人的過程中,波蘭、烏克蘭等地的部分人民擔任「地方警察」,往往扮演幫兇的角色。他們協助掌權者尋找、集結、運送、槍殺猶太人。久而久之,這些波蘭人、烏克蘭人慢慢開始「學習」納粹大規模屠殺平民的作法:既然可以用屠殺幾百萬人的方式清洗猶太人,應該也可以用同樣手法清洗其他民族。
五、於是,在二次大戰中後期,烏克蘭游擊隊對於在統治區內「非我族類」的波蘭人村莊展開「清洗」,手段殘忍、婦孺不留,數百人、上千人的村莊可以誅殺近百分之百。消息傳出之後,波蘭人於是以牙還牙,也在波蘭游擊隊有優勢的地方屠殺烏克蘭居民。其他立陶宛、白羅斯地區也不能倖免,時有屠戮。屠殺清洗一村接一村,你來我往,久而久之,這就形成了東歐若干民族之間的深仇大恨。
六、過去百年,東歐諸國分明是受到德國與俄羅斯的欺凌,但是為什麼其人民殺戮不是對德國、俄國,而是對波蘭呢?據作者分析,這可能與當地的優勢「波蘭文化」有關。當民族主義者越想建立所謂的「民族國家」,就越想凸顯自己的民族文化特色,於是越想與優勢波蘭文化做區隔。他們民族主義的「區隔」之心太過強烈,甚至盲目到忽視了東邊的俄羅斯與西邊的希特勒。簡言之,對「家奴」的反感遠大於對「外人」的防範,大概是當時許多人的心態。當時的「民族主義」思考非常狹窄;所謂「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竟然變成「為了要建立民族國家,就把其他民族殺戮、清洗、趨趕出境」。
七、無論如何,東歐地區諸國,在 1990 年蘇聯解體之前,已經累積了太多太多的怨恨。這本書最精彩的部分,在於記述 1990 年東歐民族國家的重建,所以書名叫做《民族重建》。其中,波蘭扮演極為關鍵的角色。要化解近百年的歷史恩怨談何容易?這麼大的工程,必須有論述、有思辨平台、有對話、有智者的領導。
八、前述大和解論述的倡議者與平台發起人,就是吉德羅伊奇。吉氏創辦了《文化》雜誌,形成一個溝通對話的平台,慢慢形塑「蘇聯解體後重建民族國家的想像」。吉氏的觀點非常簡單:要建立民族國家,必須要「向前看」,而不是緬懷歷史偉大的過去、清算以往彼此的傾軋、計較糾結複雜的邊界紛爭。如果大家都「向後看」,那麼恐怕再打幾百年也打不出什麼結果,一切力量都仍然用於鬥爭,國家的未來不穩定,人民的福祉也就沒有保障。唯有往前看,才能彼此𢹂手邁進。這些論點,對外人說起來卑之無高,但是對那些一腦袋歷史仇恨的人民,卻是截然不同的思考。更難得的是:《文化》雜誌是在蘇聯解體之前就創辦的,其提前討論規劃蘇聯解體之後的民族建國之路。這種遠見這種視野,真的是了不起,也值得我們台灣人民省思。
九、東歐民族重建的第二位重要人物,就是在蘇聯解體、波蘭獨立後的外交部長斯庫比謝夫斯基。這位外長基於前述吉德羅伊奇的論述,定調波蘭的外交政策。首先,波蘭尊重各國「現在的國界」,保證不會向西隣德國、東隣烏克蘭、白羅斯、立陶宛爭吵(吵也吵不完的)邊境界線。這樣,大致穩住了烏克蘭、白羅斯、立陶宛。第二,波蘭主張,民族國家並不排斥「一國之內有多個民族的文化權利」,但是這些權利應該由各國基於文化尊重而由「內政」解決(烏克蘭保障境內波蘭民族、波蘭保障境內烏克蘭民族)。這樣,應該是大多數國家可以接受的。第三,波蘭透過天主教神父多次宣稱:我們願意對過去數十年犯下的族群清洗罪行向隣國道歉,我們也歡迎隣國做同樣的反省。重點是:自己先承認錯誤。第四,波蘭領頭擺脫共產集團,率先加入歐盟、NATO。其他立陶宛、匈牙利、羅馬尼亞等相繼,逐漸都成為正常的民主國家。
十、波蘭的這些外交政策令我感動,當時也確實令歐洲國家耳目一新。漸漸地,死對頭立陶宛變溫和了、寃家烏克蘭也投桃報李了。當然,白羅斯與俄羅斯還是張牙舞瓜,但是波蘭加入 NATO 之後,安全無虞、經濟健康發展,其他的問題,可以慢慢解決。這,就是一個民族重建的精彩故事!說簡單不簡單,但是說難也不那麼難。
最後,我也想「看看東歐、想想台灣」。我的感觸也很多。
其一,我始終認為,台灣最大的敵人不是整天把「武統」掛在嘴邊的中國共產黨,而是 13 億中國人心裡那個僵化、扭曲、病態的民族主義思維。在幾十年黨國傳聲筒洗腦之下,許多中國人民的民族主義幾近野蠻,不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甚至加上毀滅性的報復(我在網路上看過中國網紅建議對日本大量投擲核子彈的瘋狂呼籲)。民族主義與帝國主義其實只有一線之隔;弱的時候用民族主義抵抗,強的時候民族主義就變成帝國主義,輾壓其他國家。中國鴉片戰爭後百餘年確實有許多屈辱,但是時間拉長,成吉思汗西征不也造成西亞、東歐屍橫遍野的數百年屈辱?年羮堯、左宗棠不也在青海、新疆慘烈殺戮?即使算民族的犧牲,幾千年平均,中國也不見得比東歐國家慘。如果要算歷史總帳,要算到什麼時候?有沒有辦法讓中國從波蘭那邊學到一些智慧呢?
其二,波蘭人的智慧之一,是看到了「執著於過去歷史,將不利於未來發展」。我認為同樣的推理也適用於中國。在百年國恥的陰影下,中國始終把經濟建設當成「復國」、把南海公域當成「老祖宗留下來的領海」、把科技產業當成「2025 國家目標」、把文化交流當成「孔子學院輸出」、把國際外交當成戰狼舞台、把外國捐贈的疫苗當成帝國主義的恩賜、把沒有統治過一天的台灣當成「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終極戰役」。這樣的心態,當然會激起歐美的對抗,遂有今日的美/中貿易戰與科技戰。貿易戰、科技戰打下去對中國的未來不利。這個道理,不正是波蘭的論述嗎?波蘭人的智慧,為什麼中國想不清楚呢?
其三,面對中國扭曲野蠻的狹隘民族主義,台灣有什麼戰略嗎?有什麼論述嗎?有什麼類似吉德羅伊奇的文化框架嗎?如果波蘭的斯庫比謝夫斯基來做台灣的外交部長,他會如何試圖突破困境?
其四,對波蘭而言,歐盟與 NATO 太重要了,而 NATO 背後就是美國。對台灣而言,美國也同樣重要,但是美國背後恐怕未必有歐盟支持台灣。缺了歐盟的美國,要單獨挺台灣非常不容易。也因為如此,法國總統馬克宏所提出的歐洲主義,對台灣就很傷。波蘭在 1990 年之後花了不少心力做好德國的關係,目的就是要保證歐盟歡迎波蘭加入。德國是歐盟大國,一定要做好關係。歐洲之於台灣,就像德國之於波蘭。台灣對於馬克宏的歐洲主義發言,有什麼戰略思考嗎?能有什麼角度思考突破嗎?太平洋這邊,有沒有什麼類似 NATO 的戰略想像呢?
這是一本超級好書,值得關心台灣前途的人閱讀、思考。
※作者為中研院院士,前駐WTO大使。文內小標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