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血浴〉(Taiwan’s Blood Bath),刊登在1947年3月29日的《中國評論》(The China Weekly Review, vol. 105, Number 5, pp. 115-117. March 29, 1947),刊登後震驚西方世界。(圖片摘自網路)
一位被遺忘的美國記者
我們對美國調查記者的功力印象深刻,例如挖掘出水門案件的記者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 1944-)與伍瓦德(Robert Woodward, 1943-)。在美國新聞史上,這兩個名字如雷貫耳,然而當年他們只是《華盛頓郵報》裡不到30歲的小記者,卻靠著鍥而不捨的精神,扳倒世界上最有權勢的美國總統尼克森。其實遠自19世紀末,美國已出現許多調查記者,介於私人偵探與報社記者之間,深入追查政治、商業、犯罪集團盤根錯節的關係。然而早期調查報導並非新聞主流,良莠不齊,加上追查的對象多為有力者,所受到的阻力可想而知,難有成果。以至於調查記者喜歡以偏執的假設做出聳動的結論,報導往往流為充斥小報腥羶的小道消息,有些記者甚至可被收買而惡名昭彰。
第一篇二二八事件的英文報導
汙名化的結果,我們也逐漸忘記更多不知名的調查記者,他們的勇氣有如挑戰巨人歌利亞的大衛,這樣的精神仍值得我們學習。 就如本節的主角,約翰‧威廉‧包威爾(John William Powell, 1919-2008),他也是一個有爭議的調查記者,活躍於二戰前後的亞洲,目睹日軍戰敗、中國赤化、韓戰等重要的亞洲歷史事件。包威爾曾是一位勇於揭露真相、充滿正義感的記者,最後卻把自己圈豢在中共的宣傳下而失去記者的嗅覺,非常可惜。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包威爾與台灣有一段短暫的交會,他在台灣最黑暗的時刻,勇敢進入台灣採訪二二八事件,向世人報導了1947年的3月大屠殺。在歷史洪流中,包威爾的事蹟,值得台灣人永遠懷念。
二戰結束後,世界和平並沒有到來。局勢洶洶,年輕的包威爾憑著記者靈敏的嗅覺,在1947年3月中進入台灣,是第一批採訪二二八事件的西方專業記者。當時剛失去父親的包威爾,背起行囊,在台灣停留九天,造訪現場,訪問目擊證人。包威爾在發出多篇新聞稿之後,於3月底發表英語世界第一篇關於二二八事件的詳細報導,標題為〈台灣的血浴〉(Taiwan’s Blood Bath),刊登在1947年3月29日的《中國評論》(The China Weekly Review, vol. 105, Number 5, pp. 115-117. March 29, 1947),震驚西方世界。之後各英語大報的描述,均不出這篇 報導的內容。
即使抽離二二八的脈絡,年輕包威爾在美國新聞史上的地位,也該被視為典範,得到更高的尊敬。包威爾生於一個記者世家,父親約翰‧班雅明‧包威爾(John Benjamin Powell, 1887 -1947),是一名常駐在中國的美國記者。父子倆人均為人道主義者,對強權的批判不遺餘力,但他們所面對的殘酷現實讓他們不知所措,不惜以肉身抵抗,卻迷思在英雄主義的對抗之下,無法看清邪惡的源頭,很能代表二戰前後在中國的記者處境。老包威爾親歷了日本發動戰爭的殘暴,同情蔣介石的抵抗,被日軍監禁虐待,在監獄中失去雙腳;而年輕的包威爾看清蔣介石後,卻轉向共產中國,在麥卡錫主義獵共的時代,受到自己國家的凌辱,失去紙筆,退出記者生涯。歷史捧紅了許多明星記者,卻逐漸忘記包威爾父子以記者身分投入大時代的艱辛。
話說從頭,1917年《中國評論》於上海創刊,以週刊發行,老包威爾1918年接手,一直扮演著英語世界了解中國事務的重要評論。老包威爾十分同情中國的處境,對帝國主義的譴責不遺餘力,尤其對日本的侵略深惡痛絕,也不斷批判戰前美國的姑息主義,很早看出日本的野心,不斷向美國政府提出警告。他對國民黨的批判也不輕,對蔣介石的獨裁十分不以為然,但他基本上仍然同情蔣介石,把他視為中國民族主義者。 老包威爾受一戰後歐洲的民族自決影響,把中國的希望寄放民族主義的覺醒,希望中國人能盡快學習自己治理中國事務。在老包威爾看來,日本的軍國主義是中國最大的敵人,而蔣介石是可以忍受的必要之惡。
日本於1941年底發動大平洋戰爭,情勢急轉直下。在偷襲珍珠港隔日,日軍開入上海,占領上海租界。老包威爾挺身保護雜誌社員工,堅持不撤出上海,竭盡所能救助淪陷區的中國人,但美日宣戰後,老包威爾自己很快就被逮捕監禁。日本當局對老包威爾毫不客氣,讓他在惡劣的環境下受盡虐待,關在冬天酷寒的監獄中,導致雙腳嚴重凍傷而截肢。1942年透過美日換俘得以回到美國,但身體健康再也無法恢復。戰後老包威爾仍希望能回到上海工作,但除了勉強以證人身分出席東京大審,已無法長途旅行,此生無緣再回上海。
一個意外的巧合是,老包威爾於1947年2月28日過世,父親的棒子交給小包威爾,冥冥中注定了小包威爾與台灣的不解之緣。老包威爾過世的消息傳出,各界悼念的電報湧至。同年3月8日發刊的《中國評論》以社論悼念了這位主持了近30年的總編兼發行人,節錄不少重要人士的電文,其中包括蔣介石與當時駐美大使顧維鈞。蔣介石的電文這樣稱讚包威爾:「他透過強大與正義之筆,讓世界知道中國的原則。」顧維鈞說:「全中國會為失去這位偉大的朋友一起哀悼。」中英文的各大報也紛紛報導他的事蹟與死訊,《紐約時報》稱他為英雄。這位新聞鬥士的過世備極哀榮,他也的確是值得尊敬的一代報人。
《中國評論》因中日戰爭停刊了四年,戰後於1945年10月復刊,交由年輕的包威爾主持。小包威爾1919年出生於上海, 隔年父親把他送回美國。除了六歲回到上海與父母同住一年, 他與母親的家人在美國中西部成長。虎父無犬子,年輕包威爾 決定追隨父親的步伐,從事記者工作,1938年進入父親的母校密蘇里大學,主修歷史與新聞。1940年小包威爾尚未完成學業,日本已全面入侵中國,或許是父親的感召,他在烽火中回到上海,直到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淪陷後被迫離開,父親則留在上海。父親的英雄事蹟讓他震撼,回美國後自願受戰地記者訓練,1942年再次以記者的身分投入戰爭,來到中國重慶。戰後回到上海,直到1953年《中國評論》關閉。
在包威爾不算長的十年記者生涯中,有過對台灣人十分重要卻也逐漸被台灣人忽略的一段,那就是接掌《中國評論》不久的年輕包威爾,對台灣做出一系列驚動世界的二二八事件報導。諷刺的是,1947年3月8日發刊的《中國評論》,就在蔣介石對老包威爾的悼念文之後,包威爾發出了對台灣二二八事件的第一篇報導,標題是〈在台灣的暴亂〉,以一段斯巴達人的對話,精準解釋了國民政府統治台灣的策略:
一位造訪斯巴達的訪客,對斯巴達能以極少數的斯巴達人維持統治人口佔絕大多數的黑勞士(helots)奴隸感到不可思議,就請斯巴達主人說明是怎麼辦到的。主人拔出獵刀走到麥田說:「很簡單,就這樣。」說畢砍下些麥頭。
「但我還是不明白。」客人說。「再看一遍。」斯巴達人說,並且又砍下些麥頭。但客人還是不解。斯巴達人於是進一步說明:「你應該注意到我沒有去砍那一大片麥田,一把刀能砍下多少?但一旦有一個麥頭高過他的同類,我就讓它倒下。這就是我們如何維持這個國家。」
那時包威爾還沒進入台灣,在消息封鎖,對台灣情況所知有限的情況下,年輕包威爾以此做為第一篇報導二二八的楔子,精確指出了國民黨接下來半世紀的統治原則,包威爾做為一個記者對事件本質的掌握之精準,實不可思議。一個星期後,包威爾親身進入台灣,親眼目睹中國軍隊血洗台灣的慘狀,寫出前面提到的一篇特別報導〈台灣的血浴〉,是第一篇出自西方記者,也是最詳細的二二八見證。(待續)
※本文摘自《你沒讀到的美國:李中志的玉米田》(李中志著;玉山社出版)。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北美台灣人教授協會前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