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墨西哥召開聽證會公開他們發現的兩具外星人遺體，據說經過碳檢測二位已經有千年歷史，墨西哥即將成為地球上第一個承認外星生命存在的國家。對於這個消息，地球人將信將疑，但我敢肯定有兩個導演一定為之欣喜，那就是今年貢獻了最佳中國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孔大山，和拍了一部背景是1955年的第三類接觸的《小行星城》的魏斯·安德森。

兩個童心十足的理想主義導演，因為創作環境的不同、對時代精神狀況理解的不同，把對外星人的癡迷拍成了悲劇和輕喜劇。《宇宙探索編輯部》裏那具被「農民科學家」保存並收費展示的外星人乾屍，和墨西哥那兩位之美學其實相去不遠，但《宇宙探索》編輯部主編唐志軍和他的同志們的遭遇卻跟墨西哥那位不明飛行物專家莫桑（Jaime Maussan）獲得的尊重有天壤之別。

也許魏斯·安德森能理解唐志軍，後者如果在前者的世界裏那就是一個最正常不過的夢想家，是前往小行星城發夢的無數天文愛好者之一，而無論是在小行星城還是在大涼山，他們都會被外星人帶入夢境。因為對於相信另一個宇宙存在的人來說，現實意味着無止境的折騰，夢境才是永恆的平安。

「有時我覺得在大氣層外，我會更自在。」

「我也是。」

——《小行星城》裏在觀星站墜入愛河的小情侶如此對話。也許他們是那一場意外的隔離期間最自在的人（在軍隊和百姓亂作一團的時候，他們甚至把愛意銘刻到月球的影像上），是愛和狂想的能力，令他們獲得平靜與幸福。

很明顯，《小行星城》說的是1955年的事，呼應的卻是過去三年「疫情」帶來的隔離以及人類存在意義的改變。突然降臨在小行星城一場觀星活動的UFO和外星人，完全可以是新冠肺炎的隱喻——它從人類這裏拿走了一個東西，一週後再還回來的時候這東西已經變了，烙上了另一種文明的印記。

和現實中墨西哥政府高調公布發現外星人相比較，電影裏的外星人帶來的不是騷動，而是政府的諱莫如深（很正常，冷戰開始了，奧本海默也要噤聲），但也帶來了各種因為不同理由被隔離在小行星城的人對生命的反思。

正如「戲外戲」所提示的：「所有角色都被溫柔隱秘地帶入一生中最夢幻深沉的睡眠狀態，因為他們共同經歷了一場困惑而又眼花繚亂的天體之謎，經歷一週封閉，角色對現實的感知已十分微弱，卻進一步被隔離。」電影的黑白部分提供了所謂的「現實」，那裏沒有外星人，有的是人間的愛恨癡纏，小行星城發生着的原來是戲劇的片段，戲劇的導演正值離婚困擾和創作瓶頸，演員們也似乎難以出戲，接受催眠訓練之餘，他們甚至會找已經到了另一部戲裏的對手重演被刪去的對白。

悲劇喜劇層層互相包裹，福禍相倚，因為Lock Down，至少有三場愛情被成就（觀星同好、老師與牛仔、攝影師與明星）。同時，戲裏戲外，我們也並非只是看戲的人。魏斯·安德森這次除了繼續加劇他偏執狂的形式主義，在藝術上還有更深的挖掘和實驗，戲外戲、戲中戲（通過戲中飾演女演員的斯嘉麗·約翰遜背誦的劇本所暗示）這三重空間的交錯還不止，還有演員直接對電影觀衆說話那樣「打破次元壁」的瞬間。

因為承認（同時質疑）戲劇之牆的存在，這部《小行星城》反而顯得比以往的魏斯安德森更加真誠，它輕喜劇的外表之下，依然有深沉靜謐的靈魂共鳴。

不同於《宇宙探索編輯部》裏靈魂強烈到磁場紊亂的那種激盪甚至撕裂，《小行星城》裏那些天才兒童也好、創傷後遺症戰地攝影師也好、家暴受害人女明星也好、拒絕接受母親死亡的小女巫們也好……他們似乎帶着自己的創傷蒞臨這個被臨時從冷戰時代抽出的遊樂場空間，被魏斯·安德森的糖果配色、平衡構圖與外星人的默示所安慰，漸漸地接受了無常，開始了新的愛，如此美好。

那我們就隨着他們回到戲中去，因為「你不入睡便不可能被喚醒」，看看我們能否找到這三年久違的平靜（我們所謂的心如止水只不過是麻木所假裝）。

和我們不同，那是遙遠的1955年，冷戰時代剛剛開始，太陽系還有九大行星——現在我們只有八大行星，那麼這部名為《小行星城》的電影，未嘗不可看作是失落在地球的那顆冥王星。在各自做夢的世界裏，人人自洽，比如小女巫們用詩意的語言說服了她們的外公放下對女兒的執念；比如說女明星相信自己的裸照比外星人的照片更重要，當鄰居攝影師說照片洗出來了的時候，她想當然認為那是在說她的照片。

至於我們的「主角」，這個從戰場負傷歸來、接着又接受了妻子的死訊、帶着四個孩子來到小行星城的攝影師，似乎高度麻木，需要從兒女身上、從不經意地引誘他的女明星那裏重新學習愛。但我們從戲外戲窺見，他始終沒有走出劇中妻子的陰影，安德森的童話故事才因此而動人。

外星人，我是相信它的存在的，但在未能確認它之前，我的相信是形而上的：我可以接受外星人是一個強有力的隱喻，它代表了我們對「生活在別處」的永恆渴望，代表了我們始終有「不安於室」的冒險家的心。哪怕，當外星人真正來到後，我們才知道這個可以讓我們有埋骨之地的小行星：地球，是那麼可貴可親。

A researcher on UFOs presented the remains of purported "non-human" beings to lawmakers in Mexico during the country's first public congressional hearing on the topic.

He claimed carbon-14 dating had determined the remains were 700 and 1,800 years old. https://t.co/h8VwsEgKKu pic.twitter.com/v8fxn3CbQm

— CBS News (@CBSNews) September 13, 2023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