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部長陳吉仲因專案進口蛋的風波下台。(攝影:張哲偉)
剛上任的農業部長陳吉仲因專案進口蛋的風波下台。一般人一定覺得很怪:到底發生何事?為何有多達五千多萬顆蛋即將要被銷毀?民眾的不滿,顯而易見,但官員的解釋,卻不是那麼的直接、易懂。
行政院長陳建仁針對進口蛋的行政疏失,出來道歉,算是合宜的處置。我讀了陳吉仲對專案進口蛋的政策辯護-專案進口雞蛋完整說明,文章很長,一般人大概沒那個耐心讀完,我也只是大致讀了一下。文中,陳吉仲宣稱:這個政策,絕對是正確的。我們在學校教學生寫英文作文、翻譯,經常提醒學生,要避開這類字眼。這種措辭一出來,經常會封死了自己的退路。在英美契約法中,有個歷時久遠的卡里爾訴碳酸煙球公司案(Carlill v. Carbolic Smoke Ball Company, [1892]),碳酸煙球公司的廣告措辭的太過,讓自己身陷法律的不利地位。幾年前,胖達人麵包的案例中,也有著類似的情節。
其實來講,針對蛋供應量的不足,專案進口蛋未必是最佳方案。些許的調降進口關稅應是可行的,在處理上比較簡便,過程中,也不必承受太多的指控。然而,在陳吉仲的政策辯護文中,他只是用關稅完全取消的情境,來說明調降關稅並不可行,卻撇開了適度調降關稅的計算,算是以偏概全。這就讓我想到功夫片中的一幕:周星馳飾演的混混阿星,挑上一位看似發育不良的小伙子,要跟他單挑,沒想到那人站出來,體型壯碩,成了片中的笑點。正因為關稅是挺有效的,WTO才要鎖定它。
為何要略過關稅調降的可能性?我猜想:關稅的調降,相對屬於長期的方案,但決策者打從心底排斥這樣的方案,主要是不希望本土的蛋品市場,長期受到衝擊。為了保護本土蛋的市場利潤,於是決定下猛藥,專案進口。後者的作法,退場容易,但過程會十分繁瑣,類似是設立一家新公司的業務量。在農業部的人力中,要抽調出這樣的人力,要不出差錯,不人仰馬翻,想必是很難的。
問題的核心,就在於農民的利益絕對不能損及。這應是聖牛(sacred cow)級別的價值觀與禁區。即使蛋價過高,消費者挨不住了,都要找出一個對本土蛋農衝擊最小的辦法,即使這樣的辦法,行政成本很高,可能浪費了納稅人的稅金,依然任事勇猛。
我感覺,這種人像是(農業團體的)基本教義派。在日常生活中,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基本教義派,他們抱持著各自的信仰,也不是什麼壞人。但確實應避開與他們的言詞交鋒,以維持心情的平和。這些人,不是好的溝通對象,臉上也許帶著微笑,卻使勁的想改變你的想法。跟他們談話,你將會發覺:主要都是他在講,你在聽。
經濟學教科書中,有時會用極短的篇幅,提到一種偏好,叫做字典式偏好(lexicographic preference),就是說A永遠比B好,再多的B,也沒有辦法取代A。農業基本教義派的思維,有點類似是這樣:農業團體排第一,其他的消費者、納稅人都還要次之。我贊成適度的保護主義,但走的太過頭的保護主義,就會顯得殘酷,完全不是佛教那種眾生平等的概念,反倒像是佛教當初要對抗的婆羅門教。雖然說,先進國家也是保護農業的。但適時的平衡、微調,對本土農業長期的競爭力,也未必是壞事。
專案進口蛋這種政策,可類比為醫學上的侵入式治療,本質上相當的左傾。台灣的財經政策,經常有些不當的發想,對市場生態造成不必要的攪局。雞蛋的市場結構,大致屬於壟斷性的競爭(monopolistic competition)市場,這種市場下,底下還分成好幾個區隔,各自有不同級別蛋品的供需。從特定國家引進的蛋品,對品質相近的區隔衝擊大,對其他區隔,例如像有機蛋的衝擊就較小,對蛋農並非一體的公平。這當中,政府也扮演了選擇輸家(picking the losers)的角色。
陳吉仲的履歷,是一色清的,三個學位都是農經,然後學而優則仕。這種人的思考模式,可能比較接近哲學家以撒柏林爵士(Sir Isaiah Berlin)所描述的刺蝟:一身橫練,卻不太懂得變招,極端時還會硬碰硬。這樣的行事風格,一旦遇上不確定、變化莫測的時勢,比較會踢到鐵板。刺蝟的思維比較像是一神教,另一個類別-功力沒那麼深厚卻擅長變招,觀時勢騰挪的狐狸,則更接近多神教些。
前美國財政部長魯賓(Robert E. Rubin),在離開公職後寫了不確定的世界(In An Uncertain World: Tough Choices from Wall Street to Washington)一書。他在序言中提到:「我在事業生涯各個階段中碰到的一些人,對一切似乎比我確定多了。我的人格特質中不但缺少這種確定性,我也認為,這種態度誤解事物的本質、複雜性與模糊性。」我周邊遇到的人也差不多是那樣,只是身處的池塘要小很多。
陳吉仲說他為農業一生懸命。在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這部電影中,凱文科斯納飾演禁酒探員Eliot Ness。他對抗的對象是芝加哥的黑道大哥Al Capone,Capone這人十分的兇狠,情人節大屠殺的慘案,咸信是他主導的。他將賣私酒的營運總部設在芝加哥郊區Cicero的飯店-The Hawthorne Hotel,從該處調度大局。Ness親自挑選不受賄的探員,冒了九死一生的危險,終於成功將Capone給定罪,Ness也成了英雄人物。但命運的安排十分吊詭,Ness後來從公職轉商,際遇不順,也加重了酗酒的習慣。也許,冥冥中的安排,也只是在提醒我們:正邪並非絕對,無需過度的自許正義(self-righteous)。
※作者為國立彰化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