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看過一本老漫畫「MMR 神秘調查班」，相信一九九九年真的會世界末日的話，那麼九七年對於香港人就是這樣的感覺。是的一九九九年不一定會世界末日，可是末日預言總是揮之不去；一九九七年的香港也不會末日，可是你總是活在末日預言中。

我們深知自己是無可救藥的弱者，你生為沒有外國根結的香港人，你就沒有辦法逃脫這樣的宿命。今天臺灣談論備戰止戰對香港人來說是奢侈的，因為香港人直接就沒有這個選擇。有能力的人移民逃去，或者出外留學，至少叫「買個保險」，上一代沒經濟能力，連買個雜誌都嫌貴的低下階層呢？你無路可逃。

有時我見現在香港的年輕人會埋怨上一代不抗爭，我其實知道為甚麼，九七前的世界，大家對抗爭的想像，面對的並不是防暴警察，而是解放軍。既然人家連自己的大學生也使用衝鋒槍與戰車，那也不要期望他們對香港人留有甚麼情面。香港人相信社運抗爭是有效的，反而是廿一世紀前有人嘗試過之後覺得香港政府還挺溫柔的，才放膽去做的，現在社運全盤毀滅反而才合乎九七前香港人對九七後的想像。

那麼戰爭可行嗎？我們直接承認我們是懦夫好了，一點也不想戰爭，如果戰爭來了就只能投降。對，跟你在公視看到的那些人一樣。

不過被說是懦夫真的是很難聽，誰都知道懦夫是種侮辱，我們又何必侮辱自己？知識份子的優點，就是能夠粉飾所有自身的弱點與不堪。知識份子不會好色，只會風流；不會頑固，只叫堅持；不會懦弱，只會反戰。

是的，我年輕時反戰，反戰不因為任何原因，因為我頗肯定我是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弱勢方，在戰爭中我是個毫無用處，只會是受害者，所以我害怕戰爭。是因為怕死嗎？我想比起怕死，更多是害怕陷入一個自己是毫無用處的垃圾的境地。

大陸人小粉紅好戰講鐵血，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站在強大的解放軍(是否事實是另一個問題)一邊，覺得自己是戰爭的勝方；我反戰和平，是因為我知道自己不僅是弱勢方，很可能是敗方，而且我連敗方都不是，只是在路邊被無視的難民。一旦陷入戰爭，比起敗方，我更可能是那個只是像野狗一樣跟其他難民一起搶奪那丁點配給糧食生存，毫無戰鬥力也沒有利用價值，死了也只是變成個平民傷亡數字加一的垃圾。

所以，感覺到自己是弱者的人，普遍都會追求和平，提倡和平主義。說自己是個害怕戰爭的懦夫不好聽，說自己和平反戰就有道德大旗。我少年時就是一個這樣的「和平主義者」，我心裡討厭自己的弱，所以我找方法去說服我自己不是軟弱，而是善良。我不是害怕自己捲入戰爭而反對戰爭，我是因為同情非洲受苦的兒童老百姓，而想世界和平，只要和平反戰，我就能由一個廢物升級為一個義人。

可是只是談論和平，非常的心虛，和平多麼好，為何那些笨蛋還要戰爭？難道人類真的是愚昧。我年輕時，不斷在圖書館找有關和平反戰的書看，有論述，有歷史，有新聞，有雜誌。我想找出和平之道，反戰之道，更有力的控訴戰爭的愚昧，強化我和平主義的論述，一起建立和平的世界。

九十年代你能找到有關反戰的東西，大多是有關越戰的，畢竟美國就是因為反戰運動而撤兵的。然後今天美國的民權或左翼的東西，亦很多時在越戰時抬頭，日後也成為了相關的泰斗。我看了很多東西，例如珍芳達，例如越共，例如海豹部隊的回憶，我不斷找尋世界和平的道理。在一個和平的世界中，我就不需要失去僅有的尊嚴。

一開始還頭頭是道的，我學了一些別人的牙慧。可是有一個問題總是揮之不去的，那就是香港同時也有大量的越南船民問題，這讓我有一個疑問，反戰和平是好事，美國撤兵越戰結束是好事，那麼，越南船民又是甚麼回事？多少人逃離越南，在難民營中互相仇殺，強姦，然後有一些去到了 1987 年臺灣的金門島，不論老弱都被守軍射殺。可是，越南卻和平了十年，二十年，為何會這樣？

這使我無法不面對一個事實，我以為反戰就能和平，和平就能維持尊嚴這件事，似乎跟事實有點出入，美國大兵反戰成功值得慶賀，的確不用再服兵役可以回家，沒有人需要死在越南的叢林。換來的似乎是另一群人死亡與悲劇，我怎看都比較接近那群越南船民，而不是珍芳達或者美國大兵。悲劇與失去尊嚴，竟然不是戰爭時期，是和平時期。

有一群老弱婦孺被人在金門用步槍射殺，然後一大堆人浸死在南海，全是反戰成功的結果。這樣的事實對於少年的我未免太過震憾而難以理解，我不得不察覺到一件事，和平並不是我想像中的「大家在陽光普照的世界裡無分你我手拉著手一起唱歌」，和平也不是回復我們這些懦弱的弱者也可以天天吃飽有住的平凡生活。

和平的真面目，是海上漂浮著屍體，難民們互相仇殺強姦，迫害與死亡。然後，我就去理解更多，我看了紅色高棉，然後我看了東南亞的歷史，再翻開中國的歷史，一層一層的翻上去。然後我發覺一件難堪的事實，那就是大規模的迫害，死亡，全都是和平時代發生的。而且死亡的數字不見得少於戰爭。

我漸漸體會了戰爭與和平的真正分別，戰爭就是一方壓迫，一方反抗，互有傷亡。和平就是單方面的壓迫，另一方沒有反抗，然後單方面的死亡。直至被壓迫的一方完全貼貼服服，反抗的力量例如年輕男性也死得差不多，大部份資源都被搶走了，壓迫方感到完全不受威脅時，殺戳與壓迫可能就停止，大家才能夠和解。不過和解的背後就是被壓迫的一方變成了傷殘，壓迫的一方也強到感到安全，開始覺得與其將你全滅不如將你奴役而已。

更不要說，再往前看，就看看南京大屠殺，執行南京大屠殺的人追求的是甚麼呢？就是和平，大日本帝國提倡的就是和平。當年南京大屠殺後站在屠殺方一方的，不就是「中華民國和平救國軍」。我真心相信他們就是追求和平的人，一群面對日軍的懦夫怎可能不是和平反戰主義者，把和平兩字插在名字上相當適合。是的只要他們成功了，就能夠得到和平。而且是跟我所認知一樣的和平，那就是任何有反抗統治者能力的人都毀滅之後，和平就會到來，而你很可能不享受那個走向和平的過程。

而他們說，和平的障礙，就是當年反抗侵略的人，他們想要和平，大家應該放棄戰爭，如果你們不反抗的話就不會有戰爭了，中華民國從不缺「和平救國軍」的徒徒孫孫。

最終我只能承認，我少年時那種幼稚的反戰其實毫無意義，我說我是懦弱，但我並不愚蠢，我反戰為的是尊嚴與生存，成為越南船民死在海上的和平，我看不出有任何分別。戰爭是悲慘的，和平也一樣的悲慘。弱者與敗方就是悲慘的。漸漸的，我不再講「反戰」，我改了一點，我改說「反侵略」，至少這不會被侵略者騎劫叫你放棄抵抗。

不過我年紀大了，我想想，說甚麼反侵略其實也毫無意義的，因為你只能反自己侵略人，反不了別人侵略你。也就是完全避免不了自己被侵略的話，談反侵略有甚麼意義呢？難道我需要擔心我這種弱者有一天會跑去來個葡京大屠殺嗎？被扭曲一下又回到那個反戰的老路子，繼續「我不反抗那就只是他打我，我們沒有打架」「我享受就不是被強姦」「不是被搶而是我送他的」的垃圾文字遊戲裡了，所以最後我連反侵略也不說了。

我想想連我少年時都會被這種說話迷惑，那別人也會，糾纏於反侵略反戰這種話術的確很容易騙到人。觀看歷史，人類總是重覆被同樣的騙局騙到，然後再重複被人征服然後肅清，一代又一代的傻瓜在和平中被輾成碎片，既然前人這麼多代如此，憑甚麼我覺得我們這代就比較聰明？當我看到一堆知識份子講那種鬼東西的時候，我心裡就想，可能這真的是沒救的也說不定。（本文轉載自作者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