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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諾貝爾文學獎 理想的虛無主義戲劇

廖偉棠 2023年10月14日 07:00:00
挪威劇作家福瑟獲得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看似冷門,實際上符合了諾貝爾文學獎網羅偉大劇作家的傳統。(美聯社)

挪威劇作家福瑟獲得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看似冷門,實際上符合了諾貝爾文學獎網羅偉大劇作家的傳統。(美聯社)

今年諾貝爾文學獎開獎:挪威劇作家、詩人、小說家庸·福瑟(Jon Fosse),看似冷門,實際上符合諾貝爾文學獎網羅偉大劇作家的傳統:從梅特林克、尤金·奧尼爾、皮蘭德婁、蕭伯納、貝克特到索因卡、達里奧·福、品特、漢德克,甚至比近年來那些小說家的名單更輝煌。

 

不能說瑞典人偏心,北歐的確是熱愛戲劇的地方,端看兒童文學《姆明》系列就知道,為了渡過漫長的極夜,那些峽灣和山谷的居民熱衷於排戲和觀劇。挪威更是了不起,貢獻了堪稱現代戲劇之父的易卜生。2006年(約恩·福瑟47歲),我來到挪威,那年正好也是易卜生去世一百週年,奧斯陸和卑爾根到處都是易卜生的漫畫人像以及各種改編戲劇,我還看了一個以挪威的印度裔演員為主的劇團改編的寶萊塢式易卜生。

 

當時我不知道福瑟,即便可能在劇院或者酒吧和他擦肩而過也不會認得,那時候正是傳言中福瑟的酗酒時期——他長得本來就像挪威的一個普通酒鬼,或是丹麥電影《酒精計劃》裏那些酗酒的中學老師中的一員。直到2010年後,福瑟主要的戲劇作品被上海戲劇學院的鄒魯路大量譯介到中文裏,我才開始接觸到這個其實已經在西方世界久負盛名的作家。

 

不過,華人讀者能否理解挪威峽灣卑爾根的孤寂?這才是關鍵,卑爾根一方面擁有峽灣帶來的冷峻奇美風光,一方面也有極端惡劣的風雨天氣,我的實地體驗就是:這裏適合窩在暖爐旁寫長篇小說,並且以孤寂的世界設定打動同樣享受孤寂的北歐人——但華人喜興熱鬧,是孤寂的反面。

 

然而連接東方讀者與約恩·福瑟的,不是孤寂,而是孤寂帶來的空靈,正如船行挪威峽灣時,零雨濛濛,讓我想起的是李商隱。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說:庸·福瑟「以新穎的戲劇和散文訴說難以言表的事物」,關鍵就是這個「難以言表的事物」,讓我們想到海德格「詩是說不可說的神秘」這一表述,這個細節點出的是福瑟作品中普遍存在的詩意,而且是極端克制、簡約的詩意——可以說是空靈,也可以說是虛無。

 

這兩者都可以說跟諾貝爾初衷的「理想主義」沒有半點關係。虛無,無論作為美學基調還是哲學內蘊,在福瑟的劇作裏無處不在,比他的詩更耀眼——反而在目前讀到他為數不多的後期詩中,我們能感到救贖的力量,無論是來自自然還是言辭。

 

從福瑟的戲劇處女作《有人將至》開始,那不是虛無主義荒誕名作《等待果陀》的對應嗎?一個是等不到的果陀,一個是不請自來的闖入者。極簡的舞台和人設非常貝克特,加上漸漸衍生的噩夢,但終歸是貝克特的塵世版本:闖入的男孩只是回家,卻擾亂了一心追求孤寂的中年夫婦,喚醒了他們本來就有的愛情危機(這讓人想到另一部北歐電影《伯格曼島》)。

 

挪威擁有峽灣帶來的冷峻奇美風光,一方面也有極端惡劣的風雨天氣,卻很適合窩在暖爐旁寫長篇小說。(維基百科)

 

不知道是福瑟的人生導致他的虛無,抑或相反,他的童年、婚姻似乎並不美滿,他也嘗試在作品中多次觸及。短劇《吉他男》就是這麼一個悲劇——少年時期的福瑟,曾一度嘗試成為一個音樂家(那時他最主要的愛好是彈吉他)並曾加入一個搖滾樂隊,最後失敗告終——劇本塑造的那個彈吉他賣唱、酗酒的男子,其實就是平行時空里福瑟的另一個結局:

 

「人生就是這樣

(他開始唱道。)

我沒有失去什麼

我沒有得到什麼

我沒有任何東西

可以給自己一個未來

但是我就是我自己的夜晚

我想我是一種誰也

聽不懂的語言

(他不唱了,搖搖頭。)

想想這話說的

一種誰也聽不懂的語言

(對自己感到氣餒。)

為什麼有任何人需要理解

這種語言呢

也許我只能這樣……」

 

福瑟比他的劇中人還是幸運多了,雖然他使用的是一種只有六十萬人使用的「新挪威語」,但全世界都爭著去理解他。挪威政府甚至從2000年開始給他發放作家全職津貼,讓他全心投入創作,所以就有了這幾十部戲劇、詩集,乃至近年可怕的《三部曲》和《七部曲》這些龐大的小說系列。

 

福瑟認為自己始終是個詩人,但他最驚心動魄的作品,還是戲劇。《一個夏日》和《死亡變奏曲》令他「出圈」贏得來自戲劇界和主流觀衆的盛譽。《一個夏日》於2000年獲得「北歐劇協最佳戲劇獎」,延續《有人將至》裏愛人疏離的主題,包裝在一場暴風雨中丈夫一意孤行出海失蹤的慘劇裏,帶出兩個時期的女主角對人生的體悟:

 

「就像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就像一聲無人回應的呼喚

因為我們就這樣找到了彼此你知道

然後

就像找到彼此一樣突如其來毫無預兆地

我們又失去了彼此

可生活就是這樣

人就是這樣活着

生活

就是這樣」

 

你可以說這是人生況味,但除了這還有什麼嗎?福瑟沒有給出解決方案,在緊接着的《死亡變奏曲》(獲得2002年 「北歐國家戲劇獎」)裏,他繼續使用舞台上的時空摺疊魔術,讓一對夫婦分別以初為父母的艱難時刻和日後接受女兒之死的更艱難時刻同台呈現,女兒的角色和一個疑似死神的角色不時穿插出現「補刀」,是一部即使從世俗意義看來也是非常「虐心」的戲。

 

「也許

一切就是這樣

(長長的靜場。)

一切都早已消逝

而一切又都剛剛發生

我們做什麼不做什麼

都無關緊要」

 

早在1985 年,福瑟出版第二部長篇小說《上鎖的吉他》就同時處理了他過早(20歲)結婚生育給他生活帶來鉅變以及對孩子的負疚這兩個主題,在福瑟日後的戲劇創作中除了這部《死亡變奏曲》,他的首個獲獎劇作《名字》也早有所觸及。在這裏,虛無的基調照舊延續,推到極致的方式是殘餘一聲唏噓而不是一聲轟隆。

 

福瑟還是有一點點悲憫的,但不足以拯救自己和同時代人,就像他的成名詩集《含淚的天使》所見,他的早期詩作其實屬於當下流行的「童年創傷」體,美國很多詩人擅長這樣贏得讀者憐憫,但那又如何呢?

 

不過,今日的福瑟已經從酗酒走出來,表面上也從虛無走出來了,才能創作《七部曲》這種野心之作,與他的學生、競爭者卡爾·奧韋·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以六卷本自傳小說《我的奮鬥》震驚文壇)一較高下。今天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承認,可以說是後者對「背叛理想主義」的當代作家的又一次成功吸納,把虛無主義者煉成正典的一部分:畢竟,你沒有絕望到拒絕這個世俗的榮耀。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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