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在隱密小巷裡充滿了舊物老靈魂的「惟因唱碟」,行人路過時若非特別留意,往往就會錯過。(圖片作者提供)
如今這個紙本閱讀逐漸式微、人人皆曰「出版寒冬」的時代,在台灣開書店並不容易,若要長期經營維繫一家唱片行恐怕就更為艱難了。
有趣的是,相較於同時期印刷書的出版產值一路下滑,以往被視為老古董、早自80年代末期便逐漸被CD淘汰的黑膠唱片,其銷量在過去十多年來反倒卻是持續不斷增長,甚至有迎來重新復甦之勢而更勝從前。
近年隨著黑膠復古風潮興起,台南地區陸續出現了以販售黑膠唱片為主的「耕者有其田」唱片行,另還有提供咖啡飲品兼作留聲機主題展示的「Roy‘s Cafe 蓄音空間」,以及在赤崁樓商圈附近、甫於去年底(2022年12月)新開幕的「文鼎留聲博物館」。
除此之外,許多重度黑膠愛好者皆知,號稱「島內最頑強死硬LP(黑膠唱片)據點」、開店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歷史(據聞於1987年創立)、位在台南市中正路鬧區旁小巷裡大隱於市的「惟因唱碟」,無疑已是台灣今日少數碩果僅存的「老派」唱片行,此處亦是當我每次來到台南時,幾乎都會念念不忘造訪之地。
很喜歡這麼一句老話:「當你讀的書越多,才越發覺自己知道的太少」。而在我每回登門拜訪「惟因」、與熟客們眼中暱稱「苦桑」(外號「苦瓜道人」)的店主許國隆先生天南地北聊起關於台灣音樂和民族學等各種話題之後,也總覺得自己以往所聽過、讀過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正如傳說中那些通往世外秘境的入口大多很不起眼,從車水馬龍的中正路轉入「惟因」所在的隱密小巷,行人路過時若非特別留意,往往就會錯過。來到「惟因唱碟」招牌前,循著陡峭狹長的階梯拾級而上,抬頭只見前方的卓別林畫像慢慢朝你迎面而來。隨之,推開一扇老舊的木門後,赫然發現裡頭竟是別有洞天,整個從外到內、登堂入室的空間感受相當戲劇化。
放眼「惟因」店內不只引進一般常見的發燒片如鄧麗君、郭金發的流行曲盤LP和CD唱片,以及各種古典、爵士、搖滾等類型音樂,包括從經典的民謠詩人巴布.狄倫(Bob Dylan)到客家的交工樂隊(該團解散後於2012年更名「生祥樂隊」),再加上一些朋友寄賣的獨立製作專輯,甚至還有許多另類、非主流的世界各國(包括台灣)民族音樂,如「鹿港聚英社」與「台南南聲社」的南管錄音、「飛魚雲豹音樂工團」採集整理原住民古調的系列專輯、廖瓊枝的歌仔戲、「水晶唱片」的台灣有聲資料庫、法國大革命的戰爭歌曲、拉丁美洲的抗爭民謠等不一而足。
「既然是音樂你當然什麼都要聽啊!所以你一定會越聽越多」,自承對許多事物都感到很好奇、聆聽音樂有著雜食般廣泛興趣的苦桑,曾經在一部以他本人為主角的紀錄片《苦瓜道人的唱片行》 註更多2007年由南藝大音像所研究生吳文睿與張安捷合作拍攝紀錄片《苦瓜道人的唱片行》,側寫隱身在台南市中正路巷內的唱片行「惟因唱碟」,以及自號「苦瓜道人」、暱稱「苦桑」的店主許國隆。當中表示,這就叫作「藝術的多棲主義」。
「開一間這樣的店,我都會預先設想,如果這些唱片進貨以後都沒人買,那就是變成自己收藏」,苦桑悠然說道。於是乎,伴隨著經年累月的持續堆疊、時光沖刷,在這滿屋子牆面架上密密麻麻陳列的CD、黑膠唱片之間,四處可見店主苦桑一張又一張的手寫文案、推薦標語及各式宣言:「最巨大的音樂能量完全爆發」、「身為台灣人,當聽台灣樂」、「音樂次文化闇黑勢力集結」、「平反冤獄,免除恐懼」、「支持台灣優秀的爵士樂隊」、「圖博獨立」、「廢核電,我作主」、「反對資本主義全球化」、「火大!要生活!要民主!要改革!」「不聽白不聽歡迎試聽」。
「有些音樂,你雖然在當下不一定聽得懂,卻能明顯感覺到某種精神力量」。這些帶有強烈的抵抗意識與本土情懷的文字標語,不僅展現出「惟因」明顯自覺與商業主流有所區隔的文化品味和經營取向,同時也充分表達了店主本身對待生活與音樂的態度。
自嘲「戀物癖」很嚴重的苦桑,店裡除了大量收藏的唱片與書籍之外,更有他從世界各地蒐集而來許多稀奇古怪的各式面具和民族樂器,比如日本傳統能劇演出的「能面」(のうめん)、作戰用的防毒面具,一旁則有抽著雪茄的切.格瓦拉(Che Guevara)與「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畫像穿插其間,另有據說是使用於祈雨、巫術等儀式活動的非洲木雕面具,以及相傳為南美洲原住民用來祈雨的古老樂器、以仙人掌莖部乾燥後 註更多使用仙人掌曬乾後空心的莖部,將仙人掌的針刺反敲入莖幹,然後再裝入植物種子、豆子或碎石子等,將兩頭輪流上下搖動時,就會發出猶如下雨的聲音。製作的雨聲棒(Rain Stick)等,隨處可見驚奇。位於櫃檯後方,還設有一間放滿了整個牆面的音樂書籍並提供現場聆聽唱片的小型音響室兼「藏書閣」,整家店簡直就像是一處充滿了舊物老靈魂的奇幻秘境、宛如民族博物學的藏寶窟,每每讓人忍不住想要到處探索。
還記得有一次,我和友人相約前往「台南神學院」拜訪民族音樂前輩學者駱維道,就在訪談結束後的第二天,我特地來到了多年未見的「惟因唱碟」。一走進門口,眼尖的苦桑馬上就認出我來,我隨即聊起了訪談駱維道一事。苦桑問道:「那你有駱維道的黑膠唱片嗎?」我回說:「沒看過耶」。話音剛落,苦桑便很快從他後方滿是唱片的櫃子裡抽出一疊物件,爽朗地說:「這個唱片我有兩張,其中一張剛好可以給你。」
我心想:這真是太好了!昨天才剛剛見過駱維道本人,沒想到今天他的唱片居然就出現在我面前。於是乎,這張1967年由「台南神學院」發行、駱維道作曲的聖誕清唱劇《和平人君》黑膠唱片,就這樣因緣際會被我從台南帶了回來。
冥冥之中,人與物之間,似乎總是存在著這種無法言喻的奇妙緣份。
在我看來,世上各類型音樂幾乎無所不聽、年少時嗜讀魯迅陳映真且經常流連於舊書攤及圖書館、飽覽群書又富有深刻見地的苦桑,儼然就是金庸小說《天龍八部》裡那個隱身在少林寺藏經閣中四十年、武功最深不可測的掃地僧。抑或是《射鵰英雄傳》中那位終其一生豁達自在無拘無束、到處遊戲人間的老頑童周伯通。
每當談起台灣的音樂生態與現狀處境,苦桑總是深深感嘆:「台灣人的文化失憶真的很嚴重!」「所謂的『台灣民謠』直到現在都還是不斷重複『雨夜花、望春風』這些東西」,苦桑表示:「究竟傳統音樂是什麼,大多數的福佬人早就遺忘了」。
早在上世紀末90年代,苦桑便已開始嘗試以手寫手繪方式、不定期撰寫唱片評介獨立發行了《惟因碟報》。之後,隨著網路部落格(Blog)的風潮興起,苦桑也跟著進入數位化世界,成立了「萎萎陰陰」部落格,持續向社會大眾公開分享並推廣他所收藏的絕版唱片錄音和音樂理念。
其中一篇名〈朝向「殘廢」的聆聽〉部落格文章,對於我在日後投入接觸「民歌採集運動」與恆春民謠歌手陳達的相關研究尤有深刻啟發。該文中,苦桑提出他深具洞察力的批判反思:
「上世紀60年代,島嶼的音樂學院派有兩個隊伍展開台灣史上規模最大的民歌採集行動,訪錄近三千枚歌子,陳達與他的《思想起》開始被聽見。大師在那個年代,共有兩張半12吋膠碟問世,但這並不意味「恆春民謠」已被廣泛聆聽,蓋事實證明直到《海角七號》讓小鎮聲名大噪,卻仍很難買到陳達和其它恆春民謠的錄音集子。.....是的,陳達將「恆春民謠」的說唱推向某個峰頂,私以為卻是個孤絕的存在,他那蒼勁嗓音聯繫在其歷盡風霜的老邁上,包括他的說話「漏風」,俱成了沒法模仿的說唱藝術風格。但經學院派大力吹捧,竟呈現一種只剩歌手的存在,卻擠壓「恆春民謠」至無人之境的吊詭景象。」 註更多參考2008年11月9日,〈朝向「殘廢」的聆聽〉,「萎萎陰陰左右交互蹲跳」痞客邦部落格。
即便數位音樂不斷發展至今的媒介管道越來越普及,網路上也有各種豐富的數位音樂資料庫,但遺憾的是,仍有許多早期深具歷史價值的唱片錄音並沒有被轉錄成為數位載體,僅只停留在過去的類比時代而不為人知。
為此,秉持「活到老,學到老」的苦桑最近還特地成立了一個YouTube個人頻道,專門用來重新發掘那些被遺忘在主流歷史之外、台灣早期優秀的歌仔戲演唱家和她們的唱片錄音,並將其轉錄為數位音檔公布在網路上以饗大眾。比如80年代「第一唱片」曾經發行過一張中國民俗音樂專集《歌仔戲-陳三五娘》黑膠唱片,苦桑便提出指正:原歌唱者並不是封面所標示的廖瓊枝,而是另一位叫做呂寶貴的演員,當年也留下了不少出色的歌仔戲錄音。
於是乎,透過建立起遠比以往在學院體制內所見「數位典藏」更細緻、更完整、更公開的錄音品質和引介內容,就這樣憑著一己之力,在許多觀念上一直走在時代前端的苦桑,正如此默默地進行著一個人的「民間數位音樂典藏計畫」,並且在「惟因」這塊方寸之地,毅然決然堅守著音樂世界裡最純粹的精神堡壘。
※作者於1976年生於台北,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具有天秤座理性的冷淡與分析傾向。平日以逛書店為生活之必需,閒暇時偏嗜在舊書攤中窺探歷史與人性。同時喜好蒐集黑膠唱片、聆聽現代音樂及台語老歌。著有《半世紀舊書回味》、《裝幀時代》、《裝幀台灣》、《裝幀列傳》,書話文集《讀書放浪》、《舊書浪漫》、《書迷宮》,以及聲音文化研究《單聲道:城市的聲音與記憶》、《尋聲記:我的黑膠時代》、《留聲年代:電影、文學、老唱片》。新作《藝術與書的懷舊未來式》於2022年十月出版問世。目前專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