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經中文網》近來轉改成繁體中文,意外引起一場簡繁中文之爭。(圖片擷取自《日經中文網》X)
原來《日經中文網》以前Twitter戶口是用簡體字發文,但近來轉換成繁體中文,不料引起「簡體字網友」語氣十分反感。
其中一個最有代表性。他認為繁體字「字體複雜,書寫累,難令人看懂」,不解繁體字的「缺點」反而成為「繁體字使用者」自傲的事情,還大爆氣:「怒我直言一堆繁體字寫在紙上像一堆令人厭煩的蛆蟲。」一個日本傳媒的中文社交帳號,變成了五湖四海網民繼續「繁簡之爭」之所。
「繁簡之爭」在香港人的角度,是一個關於早期身份想像的討論點。在2000年代,已在社交網絡上看到很多人討論時事。當然經常談到中國,當時香港成年人對中國(市場)的開放通常樂觀其成,但他們也比較講究香港的獨特性和自豪感。
「繁簡之爭」在 20 年前方興未艾的網絡上,就是最初的香港人身份討論。香港人用繁體字,之後有人覺得要叫做「正體字」,因為強調本來就如此,沒有「繁化」。這當然是個誰先於誰的概念問題。
香港學校不會正式討論和使用簡體字,不過文科公開試通常涉及「長問題」,要作文回答,考生答題為了「速寫」也會使用某些簡體……但在學校之外的公共討論,簡體字的問題、缺點,應該是最早最朦朧的香港人身份討論。這當然是很淺很淺的程度,只能說明香港人不是甚麼。
【日企在經營核心也開始外聘專家】在業務中利用外部自由專業人才的日本企業正在增加,甚至經營策劃和人事這種核心內容也交給外部人才。過去,日企靠自身培育優秀人才。現在,則轉向招「雇傭兵」……https://t.co/TV5R98RL60
— 日經中文網 (@rijingzhongwen) November 10, 2023
由於「中國因素」越來越影響本地市面,自由行遊客亦大批來到香港,簡體字總是作為陌生面的符號。它與陌生和麻煩有關。一方面那時代的香港人一般共識,是香港傳承了相當傳統的中國文化,她本來是新安縣一部份,漫長的 19 至 20 世紀,並未經過現代中國 (國共兩黨) 的統治,而是大英帝國的殖民官,以殖民體制某程度凍結了遠古的事物。某些大清律例、某些圍村宗族的利益、四書五經的傳統學問,還有「原來的」中文字。
所以理所當然地,香港人通常認同繁體字,多少排斥簡體(例如傳唱很遠的「簡體愛字無心」等等講法),對於中文字後來走向簡化,以及原來的「漢字拉丁化」計劃,會覺得非常可惜,甚至荒謬、討厭。
香港人在新世紀初,大多數都是文化上的「大中華派」。越有民主意識,就越是大中華。這一面,就在我們面對簡體字的時候特別突出。用現代人的說法:我們經常「冒犯」(offend)簡體人口。
我們總是覺得中國文化「原來」是很漂亮很高深,是後來的人將它毀掉,十分哀憐。然後香港保留了剩餘的舊世界,得好好保護。這與香港遠離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國內戰後南來文人在香港的影響有關,但在 97 後新時代的新現實,這種看似穩固的前設,處處面對新現實的挑戰和不適應。
老一輩人預設簡體字是缺憾的字體,但它現在是豪客、高官和「祖國」的語言,是權力的語言。「簡體字」和「普通話」是雙重的官方頻道。於是我們要更加努力維護繁體字,相信其古老和優越,於是本地人的保育也自然會被妒火包圍。
這種矛盾的張力在另一邊也存在。中國網民說「繁體字寫在紙上像一堆令人厭煩的蛆蟲」,就是發泄了對另一種字(和人)長期的怨恨。正體字、繁體字的存在,處處暗示和提醒人們簡體化的近代和草率。沒人會想要承認自己得到的東西是 damaged。
港台人口使用繁體字多。在他們看來,台灣的正體,以前是代表國民黨,後來是分離和台獨,充滿了對抗性,令「不同政見者」不適。至於香港人持有繁體字,則是他們自以為是、看不起「內地」、心理上自外於中原的文化資源。
弔詭地,這個「正體優於簡體」的文化信念,是以老香港的「愛國心」灌溉出來。亦即老香港人認同文化上的中國是很好的,要好好保護。如果採用現代的文化多元思想,就不能說某一種文化是較好或者不好,只能說它們是平等的,正簡都是平等的文字,沒有誰比誰正宗的問題,甚至要禁止任何文字使用者表達自豪。
那些「愛無心」的字體變遷史,會變成 hate speech,因為等同貶低其他文字使用者。香港過去內部是文化上「愛國」的,這個結構的副產品就是香港亦理所當然繼承了中華的等差觀:簡體是對中國文化的破壞,正體比較正宗,於是一定會觸怒某些人的文化尊嚴。
在妒火面前,你的堅持其實是故意不合群,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如果香港人在英治期間學了做英國人,他們是不會對繁簡之爭有激烈看法,因為反正以泛西人角度觀之,都是方塊字和圖形圖案,沒差。反而不會有後來陸港網民間的「文化論爭」。
對於猶太人過去為甚麼會受到歐洲人批判乃至迫害,在宗教思想上有一種解釋。猶太人率先發明了自己是上帝選民的故事學。迦南地則是上帝應許之神聖領土。到現在還是戰爭的場所。
這個民族被宗教故事率先建立團結。後來參考猶太教建立的基督教在羅馬帝國傳開,最後取代羅馬的多神信仰變成國教。然後在基督教的歐洲,猶太人開始了被迫害的紀元。
基督徒了解到自己聽的故事,聽到的神,是從猶太人那裡來,但是結論和操作不一樣,自己是外邦人但也得到了救恩。這種「後來者」面對「先行者」時內在的不安,慢慢會變成妒火。猶太教獨樹一幟的作風和想法,也慢慢被「大多數人」詮釋為自高自傲、不融入世界,以及更重的「以古非今」。
反猶的基督徒怎麼看猶太教,思想上就有點繁體之爭的況味。一方面是彼此的內在聯繫,另一方面卻是結論大相徑庭。我們沒辦法逃離這種語言中的隔離和戰鬥。光是使用任何一種中文字,就已代表立場,中文在此而言是命運紛擾和不幸。紛擾之大,令中文使用者時常不能集中在「文字在記錄、討論甚麼」。(如同《日經》這次風波)
猶太教至今都認為他們的教主未曾降臨,而基督教就是承認耶穌是救主,並且在2000多年前道成肉身降臨過。一種歐美保守基督教的觀點,卻是強調猶太人在耶穌被殺一事上的責任。這種同類厭惡式的張力永遠存在。因此電影《受難曲》(The Passion)就很強調這一點,一方面強調耶穌受難,是偉大故事的中心,而裡面的猶太教士則相當面目可憎,導致電影上演時被指有反猶之嫌。
為甚麼網民會這麼討厭簡體中文字的「原版」,要將中文字形容為蛆蟲(連反華份子都不一定聯想到的講法)。在三個一神教的戰爭中可以找到類似的羨憎交織。而猶太人的問題始終是:我是否應該服從「群眾壓力」去融入呢?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