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 Brian Evans , Street Cats @ Flickr, CC BY-SA 2.0.)
西元八世紀查理曼大帝時代,巨錘將祖先所建的偉大建築都化作塵土,堅持傳統的人遭處死刑。古代世界終於安息,歐洲的貓不再是人類的朋友,而是已被擊潰的惡魔時代的顯著象徵。我們曾將自己託付給人類,並且被帶到了新的土地—結果現在卻發現自己被遺棄在那裡,並被判為邪惡的特務。
但是且慢,貓能犯什麼罪?拜託不要給狡猾的答案,因為這是個嚴肅的話題。到了中世紀,謠言傳開,人們說我們為魔鬼效勞,充當小間諜,鬼鬼祟祟、賊頭賊腦,而且時時警覺—好像街上的每個鞋匠和每個搖搖欲墜的農場裡的每個農民, 都值得魔鬼( 和我們!)關注。據說在寂靜的夜裡,我們會召喚魔鬼,貓叫春的聲音竟被曲解為是在召喚我們的地獄霸主現身。
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罪行,比起⋯⋯偷竊靈魂?的確。認為我們可以充當靈魂之家的古老信仰也被扭曲成瘋狂的想法:在人去世的那一瞬間,陰影中可能會跑出一隻貓,攫走死者的靈魂,將其送進地獄,讓一個善良的基督徒陷入永恆的折磨。指控就這麼開始了,在任何理性的時代,這種偏執的胡言亂語都顯得可笑。但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到了十三世紀,偏執的迷信被編進教義,基督教世界的最高權威—教皇格里高利九世(Gregory IX)公開譴責我們是魔鬼的工具,是上帝的敵人。
但並不只有我們是信仰的敵人。被控反對基督教社會的各種異端團體都被當成我們的戰友—實際上,我們的盟友已經由以往的家庭女神被換成不信神的異教徒。你可知道德國的異教徒曾經被稱為Ketzer,意思是「貓」?我得說,這種聯結的言外之意非常明白。
但我們不僅僅是他們的同謀,而且充當魔鬼本人的代表,接受異教徒的頂禮朝拜。比如, 路西法教派的信徒(Luciferans)遭控崇拜一隻顏色如冥夜的公貓,並且為了向牠致敬而獻祭兒童。與此同時,據說瓦勒度教派的信徒(Waldensians)和卡特里派教徒(Cathars)在聚會時,都有親吻貓尾部的儀式,表示他們對惡魔的忠誠。這些胡說八道的指責,傳播到那些因查經、講道和宗教裁判所的裁決而心生警覺的社會大眾耳裡,讓我們蒙受更深的污名。但使我們的惡名受到最公開宣揚的,是因為我們與聖殿騎士團的關係。
聖殿騎士團是十字軍東征的騎士團,因在聖地戰鬥而聲名鵲起,財富和聲望超越了其他兄弟會。這引起了法國國王菲利普四世的嫉妒,他設計一個卑鄙的陰謀:要狠狠地貶斥騎士團,讓他順理成章地逮捕他們,沒收他們的財產。但該怎麼進行?該利用什麼力量,才能打擊這麼受人尊敬的兄弟會,使他們的聲譽受到無法挽回的損害?
他認為可以利用貓。我們成了唯一卑鄙到足以玷污崇高騎士團的力量,在接下來一整套指責聖殿騎士不當行為以打擊他們的鬧劇中,我們扮演主角的角色。他們一直在崇拜化身為黑貓的魔鬼!他們一直在親吻貓屁股!這隻萬惡不赦的貓會引導他們做出種種褻瀆行為,例如踐踏十字架,對著它吐痰!
他們以嬰兒獻祭,向貓致敬!每一個都是教人難以接受的指控。然而人類對我們貓族的敵意已經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任何論證都無法消除空氣中貓的惡臭。
當這個有悖常理的造假行為終於結束時,這個曾經擁有上千座堡壘的知名基督教騎士團,成了信仰的棄兒,他們的領袖被送上了火刑柱。
無辜的人被殺害著實悲慘,但不妨想一想:如果僅僅因為與貓廝混就得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那麼貓這方面又要付出什麼呢? 到一三一四年聖殿騎士團遭受火刑時,我們早已被熊熊烈焰吞噬,在整個歐洲都被冷酷無情地扔進火堆裡。那些政治宣傳說服了數百萬人讓他們變成鐵石心腸,相信我們與魔鬼勾結,誰又能唱反調呢?
這就是我們貓族所知的「大清算」,是貓史上最黑暗的時代。彷彿藉著消除愛的記憶,人們就可以透過仇恨達到正統的信仰。基督徒把我們扔進火裡,以淨化自己異教徒的過去。自十二世紀末開始,我們成了迫害的目標,其規模前所未見,在某些地區甚至歷經五百多年而不衰。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躲藏、翻垃圾覓食和忍受,那段時期無數世代的貓都知道人類就是折磨者。而且光是折磨還不夠,還將場面打造成公開展示的奇觀,以屠殺我們為神聖的行為,並納入宗教節日的節目,就好像上帝要求人類幫祂根除祂自己創造的生物一樣。
在復活節星期天,人們焚燒大量的貓來慶祝上帝人世之子的復活— 在阿爾薩斯(Alsace),我們數以百計的被扔進了火堆。大齋期(Lent,復活節往前推四十天,那天為大齋節首日,從首日至復活節主日,共計四十天)也是屠宰貓的熱門時段,沒有一天沒有某個地方的某個村莊不殺貓。
在皮卡第(Picardy,中世紀指巴黎以北的法國),我們被綁在柱子上,盡可能緩慢地下降到火焰中,以增加戲劇效果,彷彿德行是透過殘酷的程度來衡量似的。當貓痛苦的號叫聲響亮清晰地響起時,主持者要觀眾不必理會,因為我們的號哭只不過是魔鬼的語言。
不過還是可以找到一些反對燒貓的城鎮。啊,還有一些人類相信慈悲?並非如此,他們只是不想浪費柴火罷了。
在比利時的伊普爾(Ypres),他們將我們從城裡最高的塔上扔下去摔死,在英國的奧爾布萊頓(Albrighton),則是將我們活活鞭笞至死,人們認為這種儀式非常有趣,甚至還流行一首押韻的打油詩:「天下何事最逍遙?在奧爾布萊頓打貓。」
讓我們在此特別提一下「聖體節」( Corpus Christ)的慶祝活動。人們常以對貓十分凶暴的行為來紀念這個聖事,艾克斯普羅旺斯(Aix-en-Provence)就有一種獨特的野蠻儀式:把當地最漂亮的一隻公貓,用精美的布包裹起來,放在祭壇上,四周擺放著鮮花和薰香,人們來到牠面前鞠躬祈禱,但他們並不是像過去那樣祈求貓的力量。相反地,這隻無辜的貓被當成公共器皿,讓市民們投射他們邪惡的思想和行為—然後透過摧毀牠,來洗滌自己的罪惡。
這隻貓必然感到困惑,但卻不得不任由人類擺布,牠會有什麼樣的念頭?
牠的周圍都是人們歡樂的笑臉,牠會不會以為自己終於置身朋友之中?畢竟這些人對待牠很溫柔,照顧牠,甚至還餵牠。到了日落時分,牠被放進一個柳條編成的籃子裡,人們抬著牠穿過城裡。
他們要帶牠去哪裡還是個謎,但在他們列隊行進,歡快地吟唱著某些人類智慧雋語時,牠或許依然信任他們。也許牠以為他們會為牠提供一個人類的家,好讓牠能夠安全棲身,得到良好照顧。
但是現在,這奇怪的一天變得更加奇怪了。他們沒有帶牠回家,而是把牠放在⋯⋯一堆木頭上?接著他們全都開始往後退。他們一定不會打算把牠丟在那裡,在籃子裡吧?答案很快就揭曉了。善意的假象終究消失了,在最後的時刻,牠在那些照顧牠的人臉上瞥見了邪惡。就在那時,火炬點燃了。火焰起得很慢,起先只聞到火種的味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你很清楚,就不用多說了。又一名受害者被燒死,而罪人的隊伍在整個過程中卻一直歡欣鼓舞,他們相信能藉由這種殘忍的手段,在上帝面前改過自新。
我希望我能安慰你說,這些「慶祝活動」是出於突如其來的瘋狂,而且也會同樣突然地消失。唉,可惜事實並非如此。以法國梅斯(Metz)為例,焚燒貓的行徑始於一三四四年,當時人們指責一隻黑貓造成聖維特斯舞蹈症(Saint Vitus’s Dance)爆發。啊,那種奇特的中世紀病痛使人類不由自主表現出喜悅的神色—對中世紀的思想來說是無法容忍的!從此以後,在聖約翰日(St. John’s Day,六月二十四日)前夕,十三隻貓就會被吊在籠子裡,然後扔進火堆,以免跳舞的症狀再次發作。
要我告訴你這種盲目的殘忍行為何時停止嗎?一七七三年。是的,整整四百二十九年—代代相傳,孩子就像他的父親和他父親的父親一樣燒貓,一路回溯到連名字都已記不得的祖輩—我們的哀號響徹梅斯。如果你讀到這裡依舊沒有動容,那麼此刻你聽到僅在這個城市已達五千五百七十七隻貓無辜受害,或許你會一掬同情之淚,其中許多貓與你的貓同伴沒有什麼不同。這些貓全都被焚燒了,人們既沒有良心也毫不內疚,只因為梅斯的人民相信:藉著我們的痛苦,可以讓他們不再瘋狂舞蹈。
歷史既苦澀也甜蜜。我告訴你這些故事是因為必須如此,儘管我知道你聽到這些故事和我講述它們一樣痛苦。在我們這方面,是的,我們知道寬恕,而且人類再次證明他們是我們的朋友。但是記憶會長久地留在意識中,因此當你看到一隻不認識的貓,好心地彎下身體向牠伸出一隻手,卻看到牠飛奔離去時,你應該記住這一點:歷史已經給了我們很好的教訓,陌生人手中握的未必總是愛。
現在聽聽這個卑鄙的故事後來進一步引發了什麼樣的悲劇性轉折吧,為人類誤入歧途的殘忍行為付出代價的可不只由貓來承擔,那些因我們的死而歡呼的人類,沒料到他們施加在我們身上的懲罰最後報應在自己身上,因為在第一次對貓展開大屠殺的一個世紀內,貓背負的污名將招致歐洲的毀滅⋯⋯「等一等,芭芭,怎麼會這樣?」
人類背叛了與菲力斯的協定,就等於邀請鼠輩重回他們的生活之中。在現代之前的世界裡,即使貓衛士全員編制地出動,和老鼠對陣依舊不太牢靠,何況在我們的數量大幅減少,剩下的貓又遭到放逐的情況下,哦,鼠輩繁衍得多麼興旺!你們對牠們的了解太少了。你知不知道如果任其發展,一對老鼠可以在三年內生育一百萬個後代?而現在,沒有我們的阻止,牠們以無法想像的氾濫程度住進了你們的城鎮和村莊。平均每戶有十隻老鼠,這表示即使在人類自己家裡,牠們的數量也遠遠超過人類。
牠們摧毀了你們的物品和食品來源,而這只是牠們開場的招數。更糟糕的是牠們帶來的污染,在各個角落傳播疾病和瘟疫。請注意, 這些是褐鼠(brown rat),牠們已經夠麻煩了,牠們在非洲的堂兄弟也很快登場。這些黑鼠(black rat)躲在從聖地帶回十字軍的船艙裡,而且這些偷渡者本身也帶著偷渡者:牠們身上的寄生蟲帶著一種歐洲從未有過的瘟疫。老鼠盡職地將寄生蟲從一片田地送到另一片田地,從一個城鎮送到另一個城鎮。人類在一三四七年開始感染疫病,不久就演變出災難性的後果,你們的祖先在可怕的疾病面前畏怯退縮,他們稱之為黑死病。
歐洲反貓戰爭得到了報應,約有二千五百萬人在五年內喪生,三分之一的歐洲人口消失了,但他們仍然沒有得到教訓。想想人類的頑固!即使瘟疫一城又一城地肆虐,滿街都是屍體,人類對我們的仇恨卻絲毫不減。在我們繼續被扔進火堆時,你們獲救的最大希望也隨之灰飛煙滅。雖然難以想像,但我們的黑暗時代很快就會變得更加黑暗。歐洲會發現一個新的敵人,一個同樣來自古老時代的後裔。她是艾西斯、赫卡特和古代世界其他魔法守護神的女性後裔。儘管我們曾經善意地站在這些女神身邊,如今卻和他們稱之為女巫的同受詛咒。
芭芭是熱愛冒險和歷史的短毛虎斑家貓。儘管牠體重不到九磅(四公斤),卻雄心勃勃,凡是牠想要得到的,沒有任何貓或人能阻擋。牠生在洛杉磯的陋巷,在逆境中接受錘鍊,年紀輕輕就在這座都市的動物收容所實習,最後被本書的人類共同作者發現。牠在五年前開始模特兒生涯,此後即為全世界的網站和出版品增光添彩,甚至有幾張照片在畫廊展出,還被印成海報。本書是牠的第一本著作,牠表示寫作很辛苦乏味,因此這也可能是牠的封筆之作。牠依舊住在南加州,有一隻姊妹貓,除了偷對方的食物之外,牠完全無視對方的存在。
擁有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藝術史博士學位。著有《死亡帝國》(The Empire of Death)、《聖體》(Heavenly Bodies)和《勿忘你終有一死》(Memento Mori),全都是探討死亡的視覺文化。他的攝影作品曾在國際畫廊和各國節慶中展覽。幾年前,他開始研究貓的歷史,發現這個課題不僅是對貓功勞成就的肯定,也很遺憾地發現了廣受忽視的研究領域。此後,他四處講授貓在歷史上的成就,也出現在電視和廣播節目中,進一步頌揚貓的美德,因而大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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