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機場找吃的，時間的 range 要放開一點，別像都市生活那麼緊張，學學「山內雞肉」的告示牌，表定上午十一點開賣，留下伸縮的餘裕：

睏袂去 10 點（睡不著十點營業）

睏過頭 12 點（睡過頭十二點營業）

在緊密中勻出隨性，這是南機場的萬有引力。

雖說台北市的夜市不少，士林、師大、饒河街與臨江街等等，南機場位於新店溪河畔的邊陲地帶，物價較低廉，穿著也可隨意些，是那種錢包一拎、拖鞋一趿就走出去的無負擔感，很像回到了中南部，讓我這下港男孩一想到就去。

曾為日治時期的軍用飛行場地，又位處台北市南邊，是以稱「南機場」。一九六O年代興建十一棟五層樓公寓，採用西式建築工法，還設計飛天迴旋樓梯，為當時最新潮的模範社區，於今看來，相當大膽奇幻。時移事往，都市的代謝飛快，南機場公寓多有累積少有更新，像鳥兒築巢不斷銜來小草與樹枝，越來越黯淡。

我常去南機場，約略知道其位置，但每次去就是會小小迷路。或從青翠蓊鬱的台北植物園前往，沿著南海路來到和平東路口，林業試驗所轉角處的樟樹、麵包樹、火焰木掩映清幽。穿越拓寬過的三元街後，迎來低矮舊屋與光豔招牌，很台式的市井庶民味。

從這方向到南機場夜市，不是走到南海路盡頭接中華路二段直角勾回再橫穿，就是在蚯蚓穴般的彎巷鑽啊鑽。遠遠望見攢動的人群與小碎亮點，別懷疑，朝那方向前進就是，南機場夜市就在那裡。

盤纏電線的細鐵柱頂起之鐵皮屋頂斷續相連，底下的攤車臨巷隔出約百家攤位：從西北側的牌樓開始，第一間就是「山內雞肉」，對面是筒仔米糕與「八棟圓仔湯」，繼續走會看到關東煮與豬血糕，「好佳蚵嗲」，甜品和豆花，「好吃炸雞」，蒸餃，炭烤玉米以及推車燒餅，直至國盛社區門口為止。

人到南機場夜市，吃這件事就變得聳勢（sáng-sè，神氣）。還相當直爽，中心徒步區只賣吃的，沒有服飾店雜貨店遊戲店，品項的差異大，分界清楚，直來直往，像飛機跑道，加速滑行讓舌頭爽快起飛。

最初是高中同學帶我來的，他說這兒的價格便宜，口味跟嘉義類似，夜市相當有底氣。

我一九九八年才來台北讀研究所，高中同學上大學時就來了，癡心南機場的他，吃得特別透徹，常外帶﹁好吃炸雞﹂回我們永和的賃居處。撕開紙袋，起鍋已久的雞排美味依舊，皮脆汁溢。後來我自己去買，跟老闆點餐哈拉哈拉真有趣，炸物已先炸好準備，裝袋出餐超快。

某日，同學興高采烈地跑來分享，說南機場有家意麵口味很不錯，中午才吃得到，傍晚就不見蹤影，這是他的獨門發現。

那時南機場中午沒有車輛管制，我騎著摩托車直闖進去，在巷內來回尋找，於國盛社區那頭發現汕頭意麵，一對矮壯的兄弟開的，是那種做事勤快的好店家。

我照同學的建議，點了碗乾意麵，麵條粗灰粗灰的，鬆鬆的像鳥巢，其滋味，是在口舌的咬磨間轉出醬汁的鹹芳（kiâm-phang，鹹香）。乾麵的味道與分量恰恰好，搭配各式福州丸湯。簡單搭設的攤位，是我台北匆忙日子的中繼站，讓我在午間享受了中南部那般的悠悠緩緩。

擦了擦嘴，整理整理心情，發動摩托車，往下一站奔波去。

許多中南部的小吃，在台北並不普遍，去南機場不僅找得到，還更為豐富，就像「好佳蚵嗲」，炸物多達二十種以上。其蚵炱（ô-te，蚵嗲）是將細切出汁液的蔥花等鋪在鮮蠔上，敷漿下鍋油炸，聽到那滋滋聲，食慾就被小捏了一下。

起鍋瀝油後在砧板上對切，兩刀成四塊，想著，若﹁酥﹂這字有聲音，就是落刀的一霎那。菜卷有韭菜、芹菜、香菜等，成條拗折綁成束，敷漿入鍋炸，裡頭就只有菜沒有其他。店名「好佳」諧音台語的好吃，若你對香菜沒有畏懼，就來嘗試香菜卷，懂的人就會說：好食（hó-tsia̍h）。

吃炸物易膩易口渴，南機場有最便捷的服務：冰品店多家可選，是清涼消暑的最佳所在。在台北吃礤冰（tshuah-ping，剉冰）越來越難，恐怕是店租與濕冷氣候加上養生觀影響。來到南機場就不必顧慮這些五四三，餡料超多款陷入選擇困難症。克服之後，拿起湯匙，往眼前的冰山殺下去，殺殺殺到冰融餡料現，甜感大爆發，清清涼涼真沁心。

在「八棟圓仔湯」 品嚐酒釀湯圓後，我會順道外帶紅茶，是水、伯爵茶和台糖特砂沖泡而成的，沒有化學添加的淡悠之香。一杯不夠我都點兩杯，老闆在封蓋前會放入一小片檸檬，且在相疊的杯子間墊入紙板小片，以防壓歪破溢。

老闆的細心，是人情的體貼用心。

南機場的攤位排列緊密，價格平實，應有盡有，樂趣無窮，可說是俗閣有局（sio̍k koh ū kio̍k，廉宜實惠）。

山內雞肉還不太需要排隊時，坐在店內，光聽剁雞肉聲心頭就紮實，淋浸醬油的放山雞肉更是紮實，配豬油拌飯很是古早台灣味，我更愛其高麗菜，脆口帶油，真香腴。

我也是後來才從網路得知，南機場名店甚多。牌樓外的「岡山肉燥飯」有北部罕見的郭魚湯；手工限量只賣兩個小時的「彰化肉圓」；「來來水餃店」位居公寓一樓，是被等候的顧客包圍的熱門店家。

在等待的過程中，看到廚師手拿擀棍前後施力，像坐搖搖馬，一片片水餃皮就扔了出來，隨之包餡成形丟上水餃山，撒上麵粉排列成陣，再入大鍋大火煮，流程緊密如工廠作業，滿是勁道與汗。

水餃皮煮得白白膨膨，形狀讓我聯想起扇貝，沾香氣十足的生辣椒醬油，豬肉大白菜內餡更能顯味。餃皮接合處的餃裙，像魚兒擺尾，帶嚼勁，一口一粒，一粒接著一粒，大盤裡很快就一粒水餃也沒有了。

這是謹小慎微的都市生活沒有的豪爽，吃水餃就該展現這樣的力量與揮灑。

某日午後我騎著腳踏車，從台大附近的水源地出發，經過寶藏巖與客家文化公園。寬闊河岸隔絕塵囂，清新舒爽，水邊雜樹林特別茂盛，對岸的高樓清楚在望。

騎到馬場町紀念公園，黑色紀念碑讓我心頭一沉，想起歷史的嗚咽與不公不義，就在廣場暫歇吧。喝口水，看看手機地圖，先找到堤防外我的位置，堤防內是青年公園，再往北，赫然出現南機場。我心頭一驚，怎麼會離這麼近？

被街道與公寓國宅環繞，宛如鳥巢的細枝碎葉，模糊了我對南機場的定位。

這是路徑的再發現，我臨時改變目標，就不繞過萬華區河岸穿越忠孝橋去大稻埕了。馬場町有道水門可往堤防內。我繼續騎腳踏車，朝心中約略的位置、舌頭之所向，行經青年公園的滑輪場、籃球場、潛水訓練中心，以及歷史記載台灣最早揮桿打高爾夫球的練習場，繞過國興國宅，來到南海路和中華路二段交叉口，朝那方向去就是，望見騷動人群間浮現閃爍燈火，我知道，南機場就要到了。

*本文摘自《台味飄撇：食好料的所在》，晴好出版。

【作者簡介】

鄭順聰

嘉義民雄人。中山大學中文系，台師大國文研究所畢業。

曾任《重現台灣史》主編、《聯合文學》執行主編、教育廣播電台《拍破台語顛倒勇》主持人、公視台語台《HiHi導覽先生》創意發想和台語顧問。

著有詩集《時刻表》、《黑白片中要大笑》、《我就欲來去》；散文《台味飄撇》、《海邊有夠熱情》、《基隆的氣味》（合著）、《台語好日子》、《夜在路的盡頭挽髮》、《台語心花開》；小說《家工廠》、《晃遊地》、《大士爺厚火氣》；繪本《仙化伯的烏金人生》等。

【封面、內頁繪者簡介】

阮光民

漫畫家。

作品包括：《用九柑仔店1-5》、《鐵道奏鳴曲》、《東華春理髮廳1-3》、《天國餐廳》、《警賊：光與闇》、《天橋上的魔術師 圖像版：阮光民卷》、《一桿秤仔》等。

曾獲金漫獎「青年漫畫獎」、「年度漫畫大獎」、「跨域應用獎」，以及日本國際漫畫賞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