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恥先生顧炎武為顏之推寬解,說他「不得已而仕於亂世」。(圖片摘自網路)
說到〈廉恥〉那篇文章,裡面有一段,是引用顏之推《顏氏家訓》的文字,其詞有云:
「齊朝一士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吾時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
拜〈廉恥〉一文在國府時代收入國編本教科書所賜,這段《顏氏家訓》也跟著成為強制閱讀的教材。中年以上的臺灣人,如果對顏之推這號人物還略有印象,很可能就是因為這段文字的緣故。
不過細想一下,這段看似高風亮節的文字,其實有點怪怪的。
顏之推原本是南朝梁人,曾在梁元帝蕭繹手下任官。後來西魏攻破江陵,「文武之道,今夜盡矣」,顏之推一家也被西魏軍俘虜北上。顏之推伺機脫逃,前往當時跟西魏抗衡的北齊求取庇護,《北史》的說法是「(顏之推)遇河水暴長(漲),具船將妻子奔齊」(卷83)。
顏之推在北齊有沒有人脈引薦不得而知,但他應該確實具有一定程度的文字功力與行政能力,齊文宣帝高洋欣賞他的才幹,收留了他,給他工作,讓他在北齊安家落戶。「文宣見,悅之,即除奉朝請,引於內館中,侍從左右」(《北史》卷83)。
也就是說,北齊與他的關係,並不是征服者與被征服者,而是庇護者與被庇護者。並不是北齊侵略他的家園,而是他主動跑去投誠。人家沒有嫌棄他這個「島夷」(當時北人對南人的蔑稱),給了他新的家園、新的工作,以及體面的社會地位。
然而,北齊本來就是一個具有濃烈鮮卑色彩的國家,皇室的鮮卑化很深(即使他們在血緣上可能是漢人)。以收留顏之推的齊文宣帝為例,這位皇帝曾經有一次詢問大臣「治國當用何人?」大臣回答「鮮卑車馬客,會須用中國人」(鮮卑人只會騎馬駕車,要用中國人),文宣帝聽到這句話,就覺得「此言譏我」(《北齊書》卷24)。皇帝的族群認同如何,可以想見。
那麼,顏老夫子看到北齊文人送小孩去學胡人的語言(鮮卑語)、學胡人的樂器(琵琶),又何必有那麼多內心小劇場?鮮卑語在北齊是強勢語言,鮮卑文化是強勢文化,這是既成事實,是你自己要來北齊作官的。
弱勢語群學習強勢語言,尋求更好的出路,這是古今社會的常態。這對於弱勢語群而言很遺憾,但無所謂無恥不無恥。至於讓小孩學習上層階級喜歡的樂器,固然不是什麼光彩事,但老實說也無足深怪。如果這些行為算無恥,顏老夫子跑來向高度鮮卑化的北齊朝廷求官,又要算什麼呢?
當然,顏老夫子可能會說「我不是來求官,我是來XX的」,就跟後世一些以清流形象自相標榜的人物一樣。但不論他對自己的主觀動機作什麼樣的解釋,他的行為客觀看來,就是向北齊皇帝求官,也確實求到了官。
這沒有不對,求取富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卻還要佔據道德高地,看到本地人讓孩子學語言、學樂器就說「異哉,此人之教子也」,這就未免讓人覺得不太對頭了。作為一個父親,人家作的事情,有很過分嗎?至少,有比你過分嗎?
附帶一提,北齊國祚不久,嗣後被北周所滅,所謂「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是也。北齊覆亡後,顏老夫子繼續作北周的官;等到幾年後隋篡北周,顏老夫子照樣混得風生水起,「太子召爲文學,深見禮重」。顏之推出仕南梁、北齊、北周、隋,多朝元老,無縫接軌,體面風光。
坦白說,這無足深怪。廉恥先生顧炎武也為他寬解,說他「不得已而仕於亂世」。
不過,話說回來,人家小朋友只是學個語言跟樂器,你就「異哉」了,反觀你的多朝元老倒是當得挺順。你們這些道學君子的廉恥標準,到底是什麼啊?評判別人的時候,道德標準嚴厲再嚴厲;面對自己的時候,就體諒再體諒,這怎麼看都不太對勁吧?
※標題為編者所加,原標題〈不得已(?)而仕於亂世的顏之推〉,本文轉載自作者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