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視劇《櫃中美人》劇照(圖片取自網路)
在中國的身體美學中,對於各個身體部位,如臉、鼻、眉毛、皮膚、手指、腳等,都有一些審美標準,多數身體部位難以憑藉後天的干預而改變,美人必定是天生的,不像今日有發達的美容術,從而令假美人滿天飛。在古代大概只有一個身體部位例外,是可以透過某種方式來改變的,那就是肚子。
中國人喜歡美食,但貪吃的後果往往就是肥胖,肥胖之後最招眼的恐怕就是肚子了。肚子向來沒有什麼好名聲。古人對於人體的諸多部位都有讚美誇飾之詞,但唯獨對於肚子,卻極少著墨稱讚。就算是公認的追求以胖為美的唐代,對於凸出的肚子也甚少誇耀。其實,初唐時期社會風氣開放,時人追求以豐腴為美,但實則他們欣賞的是珠圓玉潤、豐乳肥臀之碩美,而非大腹便便之肥胖。
唐代最有名的胖子是安祿山,《舊唐書》說:「(安祿山)晚年益肥壯,腹垂過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風焉。」一副噁心滑稽、趨炎附勢的小人形象。其中,肚子最顯醜態。
其實,初唐對胖的追求並沒有持續太久,中唐時期就從「環肥」回歸「燕瘦」了。對瘦的形體的描繪,主要聚焦於腰上。美人的標誌就是「細腰」,「細腰」也就是沒有肚子。《韓非子》記載:「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細腰」成了苗條美人的代稱,楚靈王的離宮被稱為「細腰宮」。這一源於南方楚地以瘦為美的風尚曾在漢代大為流行,因此才會出現「燕瘦」之說。身輕如燕的趙飛燕因體型清瘦苗條而得寵,一時仿效者如雲。
中唐之後,苗條重新成了美人的追求。在文人墨客的詩作中,處處充滿著「細腰」、「楚腰」、「小腰身」等詞彙。唐代詩人元稹在〈和樂天示楊瓊〉中回憶年輕時見到美女楊瓊的情景:「我在江陵少年日,知有楊瓊初喚出。腰身瘦小歌圓緊,依約年應十六七。」
楊瓊最主要的特徵就是「腰身瘦小」,時光荏苒,美人遲暮,詩人喟嘆道:「汝今無復小腰身,不似江陵時好女。」美與不美,談的都是腰。杜牧著名的〈遣懷〉詩曰:「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十年一覺」之中,江南美人給詩人留下的最深印象,只是「細腰」而已。
在「人比黃花瘦」的宋代,細腰更是成了女性之美的主要標誌。柳永筆下的「意中人」似這般風韻:「世間尤物意中人。輕細好腰身。香幃睡起,發妝酒釅,紅臉杏花春。」(〈少年遊〉)
再看宋人洪𤨓筆下的美人:「楚楚精神,楊柳腰身。是風流,天上飛瓊。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有許多嬌,許多韻,許多情。」(〈行香子.代贈〉)
楊柳細腰,最能彰顯風情萬種之情態。宋人趙長卿的〈南鄉子〉這樣描寫:「楚楚窄衣裳,腰身占卻,多少風光。共說春來春去事,淒涼。懶對菱花暈曉妝。」細細的腰身,占去了美人絕大部分的風光。
宋代詩詞中把對細腰的描寫推向極致的是姜特立的〈朝中措.送人〉:「十分天賦好精神,宮樣小腰身。迷卻陽城下蔡,未饒宋玉東鄰。」用典明顯來自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登徒子好色賦〉是中國古代文學描寫美人的絕妙之作,儘管點睛之處在於用「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的間接描寫來引發讀者無窮的想像,但這段文字卻並不是完全使用「虛筆」,畢竟還是具體寫到了「東家之子」的皮膚、眉毛、腰、牙齒等身體部位。而姜詞則盡棄其他特點,但取「小腰身」,並稱此美女同樣「惑陽城,迷下蔡」,美貌完全不輸於「東家之子」—「未饒宋玉東鄰」。整體而言,或可說姜詞較之〈登徒子好色賦〉有所遜色,但詩人抓住「小腰身」的特點,也算是化繁為簡,各領風騷。
各個時代描寫「細腰」的詩歌所在多有,近代的女英雄秋瑾在〈分韻賦柳〉中也寫道:「獨向東風舞楚腰,為誰顰恨為誰嬌?」女中豪傑在風雲激盪之際,也懷有平凡女性追求美麗的細膩心思。
「細腰」看來是歷代美人的主要特徵,「細腰」的反面就是肚滿腰圓。肚子必須隱退,美麗才能出場。
用審美的眼光看,肚子不惟不美觀,有人甚至認為它簡直就是多餘。李漁在《閒情偶寄》中曾說:
吾觀人之一身,眼耳鼻舌,手足軀骸,件件都不可少。其盡可不設而必欲賦之,遂為萬古生人之累者,獨是口腹二物。口腹具而生計繁矣,生計繁而詐偽奸險之事出矣,詐偽奸險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設。君不能施其愛育,親不能遂其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不逆行其志者,皆當日賦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乃既生以口腹,又復多其嗜欲,使如溪壑之不可厭;多其嗜欲,又復洞其底里,使如江海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哉!吾反復推詳,不能不於造物是咎。亦知造物於此,未嘗不自悔其非,但以制定難移,只得終遂其過。甚矣,作法慎初,不可草草定制。
李漁大意是說,人的各個器官都不可少,唯獨口、腹二物乃是多餘的。有了口腹,人就必須要將其填飽,遂導致了世間諸多「詐偽奸險之事」。世無寧日,根源在此。口、腹二物的來源,要追究到造物主頭上,而造物主當初造人之時過於草率,草草定制,今日已然後悔,但人類已經成形,難以改變。
李漁這位對於感性生活有著極高鑑賞能力的士大夫,難得對於口、腹這兩個重要的感性器官有如此深刻之「批判」。但是,其中暗含的邏輯還是有問題的。口腹的「嗜欲」,並不是僅僅為了它自己,而是為了整個身體。吃飯明明是人體共同的需求,卻說是「填飽肚子」;餓肚子時明明各個器官都不舒服,卻說成「肚子在咕嚕叫」,好像吃飯只是肚子的貪婪無度。肚子仍是壞名聲的承擔者。
告子說:「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雖說食、色都是本性,但兩者的性質和重要性還是不同的。就像魯迅先生所說:「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後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性是為了延續集體生命,食則是為了延續個體生命。從重要性來說,食對個人來說顯得比性更為重要。古希臘哲學家伊比鳩魯把人的需求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既自然又必要的需求」;第二類是「雖自然但並非必要的需求」;第三類是「既不自然又不必要的需求」。性的需求屬於第二類,而食的需求屬於第一類(叔本華《人生智慧箴言》)。
所以說,肚子絕非是「多餘」的,肚子的問題關係的是人類的最根本問題。林語堂談到,中國人智慧的主要表現之一便是注重飲食的文化和吃飯的藝術:「洞燭人類天性的中國人,他們不拿爭論去對簿公庭,卻解決於筵席之上。他們不但是在杯酒之間去解決紛爭,而且也可用來防止紛爭。在中國,我們常設宴以聯歡。」「當肚子好著的時候,一切事物也都好了。」(《生活的藝術》)
而李澤厚直接把中國的哲學特質歸結為「吃飯的哲學」。可見肚子的問題非同小可。看起來簡單的肚子,說起來卻有無窮的話題。當它消失時,你感覺不到它的缺席;但當它出現的時候,卻能給人帶來很多煩惱。世間的很多事物,豈不都是如此?
復旦大學文學博士,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文系主任,文藝學教研室主任。主要研究領域為美學與藝術理論、中國美學史。近年來頗關注中國古代社會生活史和古人生活美學。著有《美學的發明:中國現代美學的學科制度與知識譜系》(202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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