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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蝸藤專欄:108課綱去掉《廉恥》真是剛好而已

黎蝸藤 2023年12月14日 07:00:00
顧炎武《廉恥》一文,並無法讓學生辯證地去理解什麼是「羞恥之事」。(維基百科)

顧炎武《廉恥》一文,並無法讓學生辯證地去理解什麼是「羞恥之事」。(維基百科)

108課綱調整,減少和調整高中文言文推薦篇目,引起批評。先有「歷史教育新三自運動協會」批評課綱「去中國化」、「台獨課綱」,以東亞史取代中國史,消除學生對中華民族的歷史認同,再有北一女國文老師區老師,抨擊新課綱刪去多篇經典文言文,更特別提到刪掉顧炎武的《廉恥》,讓學生不再有機會思考為什麼「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這一課綱缺德、無恥,「犯下萬死莫辭的罪行」。這些批評又引發反彈和「出征」。

 

筆者不熟台灣教育,但記得類似爭議每隔一段時間就出來一次。這裡結合自己的理解討論一下。這裡有兩個問題,一個是歷史教育,一個是語文教育,它們雖然是不同科目,但也是相關的,而且都涉及「文史教育」的問題。

 

中學教學,無論哪一科,最大限制都是課時有限,於是好鋼應該用在刀刃上,把最核心最值得教的東西傳遞給學生。於是課綱調整,包括不同學科之間的課時比例,和同一科目內部的學習內容,永遠都需要的。而這種調整永遠都是妥協的,不可能讓所有人高興。

 

筆者對美國中學教育有一定認識。即便在和政治關係不大的科目中,也出現過很多重大爭議性調整。比如美國很多州的數學課綱,大幅減低幾何學的份量,為的是在中學階段就加入微積分,而且現在還進一步加強統計學。於是現在學生的幾何能力都大幅降低,只重視計算(長度角度面積),不重視證明(幾何最有趣的地方就是證明)。很多老師感嘆21世紀的學生,幾何能力連幾千年前的歐幾里得也不如。但這顯然是為了更適合現代社會需求而不得不做出的調整。

 

台灣課綱做出調整也是這個道理。

 

在歷史課綱的部分,台灣的歷史教育必須與時共進。

 

對大眾而言,語文課最大的用處莫過於學會閱讀理解和口頭及寫作表達。(資料照片)

 

第一,現代人獲得資訊的渠道能力都大增,減少記憶性的材料,增加思考性的材料,才是歷史教育的方向。記憶性的東西網上一查即可,但思考性的東西,必須學生真正思考過,才屬於學生自己的。因此,在極為有限的中學歷史教育時間中,除了盡可能地教授最核心的知識,更重要的還是訓練學生在面對歷史事實時的思考方法,而不是要學生記住一堆上網就能查到的細節。

 

筆者在中學學習歷史的時候,曾經為記住一些細節而煩惱。比如,中國古代有什麼農作物和農具,就令筆者非常頭痛。當時學習的時候,只是一堆冷僻的字和不熟悉的作物名稱,只能靠死記硬背。但後來了解到,古代農業的發展,氣候地理、物種分布、耕作方法、物種大交換如何決定各地人民和各民族的糧食,就會理解到,為什麼黃河流域的漢人、江南到東南亞的百越人、兩河流域的中東民族、中南美洲的原住民等,作物為何如此不同。這就彷彿找到一條線,把這些知識串連在一起。

 

第二,歷史教學應該是重近現代而輕古代。近代歷史遠比古代歷史更加影響我們的生活,如果說,古代歷史可以追溯「我們是誰」,那麼近代歷史就是回答「我們現在為什麼這麼樣」、「我們以後怎麼辦」等問題。前者固然重要,但後者更值得學生知曉。而與之相適應,也必須把視角放在更大的範圍中。這是因為近代史就是一部世界史,正是大航海時代、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民族主義、世界大戰和當代史,決定了現在全球的格局,也深刻影響現在的走向。重視近代史,重視世界史,不但符合世界歷史學發展的潮流,也符合台灣越來越成為世界經濟政治文化一部分的現實,更好地幫助學生迎接一個全球化世界的挑戰。

 

在國文課綱部分,也同樣如此。語文教育減少文言文比例,我從來都是贊成的。而實際上,根據資料顯示,2010版課綱裡面的文言文比例為45~65%;這次課綱下調到35~45%。

 

同樣使用中文的地區,在中國大陸,2017年之前,古文的比例只有20%左右。到了2017年,中國統一使用新教材,把初中(對應台灣國中)古文比例大幅升到51%,高中維持50%左右。中國高中的文言文比例,超過台灣2019年的108課綱一些,但還低於台灣2010版課綱。這件事在中國也有很大爭議。而且中國教材中增加的以古詩詞為多,詩詞並非一般意義上的「文言文」。至於中國香港的文言文教育比例就更低了。在2017年中國調整課綱後,中國香港跟上大陸步伐調高文言文比例,但高中階段的指定選文才12篇,還不如現在的108課綱。

 

可見,台灣即便在調整之後的108課綱,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筆者看來,這個比例還是高的,還有繼續下調的空間。

 

筆者自己也常看文言文,對個人而言,掌握文言文,多學知識,從來不是壞事。中文文言文文獻海量,能直接閱讀如此龐大的文獻,能更好理解古代歷史和思想。文言文具備高度美感,更在世界文學寶藏中佔有一席之地。這都說明文言文「有用」,「非常有用」。

 

然而,這些「有用」是對專業人員和愛好者而言的,對普羅大眾來說,文言文畢竟是一種「死去的語言」。儘管我們還廣泛使用文言文的「遺產」,比如格言名句成語俗語等等,但這只是現代語言的點綴,是錦上添花,而不是缺了不行。

 

對大眾而言,語文課最大的用處莫過於學會閱讀理解和口頭及寫作表達。我們要閱讀的文字絕大部分都是白話文,我們要寫的東西也都是白話文,寫作或口語表達的對象也都是熟悉白話文的人。這些情境,佔據社會生活幾乎百分百。要花上將近一半的基礎語文教育時間,學使用率幾乎是零的文言文,投出產出比實在極低。

 

進一步,文言文很有美感,但以表達清晰而論,文言文是一種相當糟糕的載體。文言文缺乏精確表達的能力(特別是以前不加標點符號的文言文),很多字句都模糊不清,直到現在專家還不斷爭論。這種不清晰的表達力,很可能是導致中國邏輯發展長期落後於西方的「元兇」。

 

由以上兩點討論可知,無論是歷史課綱還是語文課綱,其修改都符合現代社會的要求,一些人把教育問題政治化,不考慮社會實際需要,固守陳規,這固然是言論自由,但這種論點是錯誤的。

 

無論是歷史課綱還是語文課綱,其修改都符合了現代社會的要求。(翻攝TVBS新聞台)

 

至於區老師還特別提到了顧炎武的《廉恥》篇,我在這裡多討論兩句。

 

筆者跟著新聞看一下,才知道原來那篇引發爭議的顧炎武的《廉恥》,原來在台灣語文教學中作為範文用了這麼多年。如果筆者是選文的人,可能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把它選入,遑論讓它待在名單上這麼久。108課綱去掉它,真是剛好而已。

 

顧炎武固然是大學者,大思想家,但沒有什麼人認為他是文學家。《廉恥》出自《日知錄》。後者是顧炎武讀書筆記的彙編。從文章而論,《廉恥》的水平其實只屬一般。文學性就不談了,畢竟不是文學性的散文。把它視為議論性散文的話,它也缺乏周詳的論證和佈局,遠遠不算名篇。考慮它是作者的讀書筆記,也毫無必要苛求作者。

 

舉例說,在說理方面,文章並沒有說清楚。顧炎武不斷強調羞恥之心的重要性。然而,對羞恥之事要有羞恥之心,這點固然重要,但什麼是「恥」即羞恥之事的問題,如果沒有搞清楚,羞恥心只能淪為空談。而恰恰,文章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說明什麼才是「恥」,或者說應該對什麼事情要感到羞恥。

 

對個人生活而言,什麼是羞恥之事已經很難說了。比如,可能在一二十年前,同性戀還是很恥辱的事,只能做不能說。到了現在,公然歧視同性戀已經是羞恥了,反同人士往往還「起手式」先強調自己「並不歧視同性戀,只是XX」云云。

 

至於對國家大事什麼是羞恥,就更難一概而論了。實際上,很多涉及國家層面的事,不論正反,都能從不同角度找到辯論點。

 

因此,同意文中所認為的士大夫不能無恥,但我們依然缺乏判斷是否為「恥」的標準。如果把《廉恥》視為議論文,那麼在這一關鍵點上,《廉恥》就說得很粗糙。

 

比如,顧炎武在文中引用南北朝時期顏之推所寫的《顏氏家訓》,說一個齊國的漢人官員,讓自己子女學鮮卑文彈琵琶,以討好達官貴人的例子,認為這種事非常無恥。

 

這裡的「齊」是指南北朝中北方的「北齊」,而不是南方的「齊朝」。北齊是鮮卑人國家北魏分裂之後演變而來的國家之一。皇帝高氏是鮮卑化的漢人。對對顏之推(和顧炎武)等人來說,北齊是個佔領中原的鮮卑人政權,所以才會這麼說。

 

和當代類似的情況是,二戰日本佔領中國時,大概是有中國人為做官而學日語的情況。然而,即便考慮到「國仇家恨」的因素,每個人都是很複雜的,其選擇也不能一概而論。

 

比如,香港電影《葉問》中,佛山被日本佔領,警長李超(林家棟飾演)學日文,做了日本人的翻譯。這算是「無恥」嗎?在一開始,葉問(甄子丹飾演)也是這樣認為的,痛罵他是漢奸,質問他「是不是中國人」。李超痛斥時,分辨自己只是為了生活,自己也要吃飯,還用日語大叫「我是中國人」。李超的這番話,在電影中非常有感染力。到了後來,還是葉問開始眼中的「漢奸」李超變成救了葉問的恩人。

 

由此可見,讓學生知道「廉恥」固然是重要的,但讓學生辯證地去理解什麼是「羞恥之事」才是更重要的。這顯然是《廉恥》一文無法說清楚的。至於說,不讀這篇文章,學生就會「不知廉恥」,這更是荒謬絕倫。

 

※作者為旅美學者

關鍵字: 廉恥 108課綱 顧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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