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備七個月的新竹空襲在短短三分鐘就大功告成,29架參加行動的美中軍機沒有一架受損。(圖片摘自台灣回憶探險團)
從11月21日起,文森特上校似乎就感應到空襲臺灣的日子逐漸逼近,他在當天晚上的日記裡寫道:「陳納德與史迪威將軍還有其他人正在開羅參加一場大型會議,真想知道他們在會議上談了些什麼。」即便是天才如《泰瑞與海盜》裡的「文斯」上校,也無法預料到他與希爾上校將在未來四天內發起一場改變戰後臺灣命運的空襲行動。
為了不讓日軍察覺到遂川基地的真實用途,他甚至將76中隊的分遣隊撤回桂林,製造他將23大隊的三個中隊和51大隊的兩個中隊集中於掩護74軍的假象。比如在11月22日,75中隊的理察森中隊長率領16架P-40攻擊「湖區」的日軍船團,這次即便是覆蓋在偽裝網下的船隻都被找了出來成為掃射目標。同時格羅斯弗納上尉率領另外12架P-40支援常德守軍,他們炸射日軍陣地時一如過去沒有遭遇到「隼」或者「鍾馗」攔截,就連防空火力也弱得可憐,讓美國飛行員產生是否3飛師已被全殲的錯覺。他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常德的制空權已被牢牢掌握在23大隊手中。
在派遣P-40飛往常德前線協助余程萬將軍的同時,文森特上校也沒有放下他對臺灣空襲的準備工作。此時,21照相偵察中隊已取代第9照相偵察中隊成為直屬第14航空軍的專屬偵察中隊。其下屬C分遣隊的F-5A偵察機已進駐遂川,根據文森特的要求飛往臺灣執行偵察任務。11月22日,由索德萊特中尉(Winfree A. Sordelett)駕駛的F-5A偵察機,以時速644公里的速度從40,000英尺高空進入北臺灣,對日本海軍新竹飛行基地實施偵照。沖洗出來的照片在第一時間被送到桂林交給文森特,他驚訝地發現新竹有88架三菱重工生產的九六陸攻。
抗戰初期就投入戰鬥的九六陸攻,到1943年已屬日本海軍航空隊的二線轟炸機種,已逐漸為一式陸攻所取代。負責保衛臺灣的陸軍第3飛行團只有54戰隊不到一個中隊的「隼」可供調度,所謂新竹海軍航空隊不過是支教育飛行單位,基地裡僅有戰鬥教育分科的少許零戰駐防,防衛力量相當薄弱。於是文森特做出決定,選在11月25日感恩節發起第14航空軍的第一場跨海遠征。
為了繼續混淆日軍視聽,讓3飛師誤判野馬機的任務是為了遠程支援余程萬部隊,文森特上校於23日派遣七架P-51A出擊,與75中隊還有76中隊的24架P-40聯手掩護13架B-25炸射岳陽的鐵路線和倉庫。另外洞庭湖周邊的日軍平底船與舢舨,也遭到八架P-40的輪番攻擊。
同日開羅會議進入第二天的議程,針對盟軍在中緬印戰區的軍事行動展開討論,陳納德發現這次自己被徹底「邊緣化」,由史迪威代表蔣委員長向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以及東南亞盟軍司令部提出意見。蔣中正不只允諾將在英國皇家海軍對仰光發起兩棲攻擊的前提下,支持史迪威反攻緬甸北部的計劃,還響應阿諾德的提議,主張派遣四引擎的B-29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到中國。然而B-29的到來,並不是要實施陳納德第三階段空襲日本本土的計劃,而是要從1944年10月起展開對臺灣的戰略轟炸。在打通中印公路之後,蔣中正認為接受美式訓練與裝備的國軍地面部隊將以半年時間收復廣州與香港,然後再以華南為跳板,於1945年發起對臺灣的反攻,展現雪甲午恥的決心。
與會的美軍將領,包括向來支持蔣中正的金海軍上將,與不怎麼欣賞蔣中正的馬歇爾,都對此一收復臺灣的偉大計劃感到欽佩不已,尤其馬歇爾更是自認誤會了委員長。原來委員長沒有如他想的那樣,只想坐等美軍替他打敗日本,而是真的打算在史迪威輔佐下推行軍事改革,一舉收復清朝丟掉的失土。空襲臺灣以及協助國軍收復臺灣,為開羅會議上美軍將領們的共識。然而文森特幾乎是在史迪威代表蔣中正提議空襲臺灣的同時決定空襲新竹,且人在開羅的陳納德也不太可能下達任何命令給文森特,因此空襲新竹發生於美軍決意日後要空襲臺灣的兩天之後純粹是歷史巧合。
文森特上校動員76中隊的P-51A八架、449中隊的P-38G八架、第11轟炸機中隊八架B-25J以及中美混合團1大隊第2中隊的B-25D共14架空襲新竹,共計投入30架飛機。六架B-25D因為屬於中美混合團,機身和機翼上都有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徽。文森特上校的如此安排,似有不可明說的政治目的。
考量到這趟任務不只具有高度的軍事意義,同時還具有高度的政治意義,不能隨便挑個飛行員來指揮。本來文森特想親自擔任空襲新竹的指揮官,卻因為陳納德臨走前給他下了禁航令而作罷,只好將此重責大任委託給大隊長希爾。榮幸被選中參加遠征的飛行員有中隊長威廉斯上尉、史都華上尉、海德里克中尉、奧尼中尉(Richard O. Olney)、貝爾中尉(Dale E. Bell)、卡伯特中尉以及曼貝克上尉(Lee P. Manbeck)。由於74與75中隊都尚未換裝野馬機,這八人代表的不只是76中隊,而是整支23大隊投入遠征臺灣的行動。野馬機飛行員起初沒有被告知要轟炸哪裡,卻還是十分踴躍的報名參加,不過因為名額有限的關係,史都華上尉甚至動用分遣隊隊長的身份勸退一位P-51飛行員讓出名額給自己。至於另外八架P-38G,同樣是由被陳納德親自指派為449中隊新任中隊長的麥米倫中校(George B. McMillian)指揮。
麥米倫與希爾同為志願隊出身,他雖沒有如希爾一樣參加CATF,但返美後還是重回美國陸軍航空部隊。他先被指派到太平洋戰場向各飛行中隊分享自己與「隼」對抗的經驗,然後又到佛羅里達伊格林基地(Eglin Field)擔任P-39、P-40、P-51以及P-38等戰機的試飛員,累積了1,221小時的飛行時數。麥米倫深信自己對中華民國的責任尚未結束,於是接受了陳納德邀請到零陵擔任449中隊的中隊長,為此甚至不惜與女友分手。很快麥米倫就以平時謙遜,戰時勇猛的表現贏得449中隊眾飛行員的愛戴,外加其與希爾從志願隊時代就培養出的默契,指揮P-38遠征新竹的任務當然非他莫屬。
不過麥米倫的性格實在過於謙遜,所以他還是推薦擁有更多P-38飛行時數的前任中隊長,現任作戰官帕默上尉擔任領隊,參加遠征的有繆恩上尉(Ryan Moon)、杜威爾斯中尉(Kendal B. Dowis)、舒茲中尉(Robert B. Schultz)、約斯頓中尉(Alfred Yorston Jr.)、奧佩斯維格中尉(John T. Opsvig)以及首次投入實戰的羅斯少尉(Walter L. Rose)。八架野馬機和八架閃電機於24日下午分別從桂林與零陵轉移到遂川,希爾在文森特保密為第一優先的指示下,沒有馬上將空襲新竹的消息告訴大家。
無論是野馬式、閃電式還是米契爾式的機組人員,都被告知起床號會在11月25日早上4點響起,大家必須提早上床就寢。所有人不免對自己要空襲何處感到好奇,不過從希爾下令發放救生衣這點來看,心裡也知道此次任務非同小可。等到感恩節一大早,希爾終於在任務簡報中公佈目標是遠在667公里外的新竹,大家的熱血都沸騰了起來。
根據21照相偵察中隊的情報,日軍在大屯山上設有雷達一座,所以此次跨海遠征必須要維持不到100英尺的低空飛行,等進入臺灣空域以後才拉高到1,000英尺。當時日軍所裝備的電探一號一型雷達,難以偵測到2,625英尺以下低空飛行的飛機,美機維持在100英尺貼海飛行,自然是沒有被發現的可能。30架飛機根據希爾指示於上午9點30分升空,然而曼貝克的P-51A卻發生冷卻系統故障無法排除只好放棄任務,因此實際參與任務的只有七架野馬。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時代》雜誌記者白修德(Theodore H. White),也坐在威爾斯上校(Joseph B. Wells)駕駛的B-25J長機的機鼻內,以相機全程記錄這趟新竹遠征。
希爾考量到遂川周邊可能有日本間諜在活動,在率領29架飛機起飛後刻意往北方繞了一圈,故意誤導日軍以為他們又要到湖南支援常德守軍。等飛到地面上沒人能觀察到的高度以後,希爾命令編隊向東直奔臺灣海峽,立即把飛行高度降低到100英尺實施貼海飛行。帕默上尉指揮的P-38八架飛在編隊最前方,希爾的七架P-51殿後保護B-25的安全。他們從南寮海岸線進入北臺灣空域,隨即希爾命令大家把飛行高度拉高到1,000英尺,朝新竹機場的方向殺去。
此刻有一批九六陸攻正準備進場降落,帕默見機不可失,立即飛過去就是一陣掃射,其中一架九六陸攻立即著火並向下墜落。隨後繆恩、杜威爾斯、舒茲以及羅斯如獵鷹般攻擊其他空中目標,麥米倫帶著奧佩斯維格一起掃射地面上的九六陸攻。緊接著第11中隊的八架和中美混合團的六架B-25在七架P-51護航下進場,對著跑道投下破片殺傷彈,炸得日軍完全反應不過來,九六陸攻中彈爆炸和起火燃燒的畫面盡收白修德眼底。等B-25投彈完畢,拉高機頭準備返航時,就輪到野馬機大開殺戒了。
正當P-51準備清理門戶時,希爾看到兩架新竹海軍航空隊的零戰正在爬升,試圖追擊B-25。他的P-51翻了一個觔斗過去,將眼前的第一架零戰擊落,貝爾尾隨其後打掉第二架。威廉斯中隊長率領奧尼、海德里克、史都華與卡伯特掃射停在地面上的九六陸攻。
籌備七個月的新竹空襲在短短三分鐘就大功告成,29架參加行動的美中軍機沒有一架受損,只有卡伯特駕駛的P-51在爬升時與一棵大樹迎面撞上,僅機翼受到輕傷。希爾透過無線電向人在桂林的文森特傳遞了「聖安東尼奧」(San Antonio)的暗號,既是其德州老家的地名,也是空襲新竹任務順利成功之意。陸軍第3飛行團雖緊急派遣「屠龍」與「隼」趕來迎戰,但是美中聯軍早已平安返回遂川。根據當天中午F-5A偵察機從新竹上空拍回的照片,總共有42架日機在地面上被摧毀,另外據報還有15架於空中被擊落。日軍方面則確認在空中被擊墜的為零戰與九六陸攻各兩架,地面上被殲滅的九六陸攻為13架,戰死20人,受傷25人。無論哪方的戰報為真,都無法改變新竹海軍航空隊遭到重創的事實。
感恩節空戰的勝利,掩蓋了許多1943年底不利於23大隊的殘酷事實。首先是16中隊正式結束了與23大隊的合作關係,從湖南衡陽轉調雲南呈貢。當P-51與P-38一同掩護B-25空襲新竹的同時,P-40仍前仆後繼支援常德守軍。抵達衡陽不到兩個星期的75中隊飛行員懷特少尉(Everett O. White),就在掃射洞庭湖時遭到擊落。國軍冒險將懷特搶救出來,但他因為迫降時額頭撞到瞄準器而身負重傷,被迫退出戰場。
文森特認為遠征新竹的榮耀無可取代,他在日記裡表示:「希爾率領14架B-25、八架P-38與七架P-51宛如秋風掃落葉,在日本人的機場上空擊落了他們14架飛機,又摧毀了地面上50到60架的轟炸機。我們一架飛機也沒丟!中美混合團派出八架B-25參加了任務,他們表現出色,我想他們將會是最棒的一支團隊。確實我們是冒了些風險,讓弟兄們低空貼海飛行進場,結果他們百分之百地完成了任務,今天是一個令人無法忘懷的感恩節。」文森特在日記中特別表揚了中美混合團,不難看出他派國軍參加這趟任務是有意而為之。
筆者至今沒能找到直接的證據,證明人在開羅的陳納德有下令文森特空襲新竹,讓出席三強首腦會議的蔣中正有資本提出臺灣與澎湖回歸中華民國的要求。如果空襲新竹真的與開羅會議有關,恐怕史迪威在當中發揮的角色還高過陳納德,因為協助中華民國收復臺灣從一開始就被他排在反攻滇緬的計劃之後。至於B-29到中國,從陳納德身為中國戰區空軍參謀長的角度出發,B-29理應由他指揮,看起來是在朝其第三階段空戰目標的方向前進。然而陳納德第三階段的目標是從空中擊敗日本,並非支援國軍收復臺灣,開羅會議上的發展與他所設想的完全不一樣,此次的勝利者毫無疑問是史迪威。
無論如何,文森特發起的這場空襲有力地向羅斯福、馬歇爾、阿諾德以及邱吉爾,傳遞了第14航空軍有能力從中國大陸起飛轟炸臺灣的訊息。更進一步,這也可能讓這些大頭對未來國軍收復臺灣見到一絲曙光。筆者以為,《開羅宣言》將臺灣與澎湖歸還給中華民國的內容納入當中,使得重慶政府終於在爭奪中華民族主義的話語權上取得了南京國民政府所無法取得的制高點。
不過蔣中正在開羅贏得的勝利還是有限,首先從中國戰場起飛的戰略轟炸機不轟炸日本改炸臺灣,意即中國戰場不會在盟軍反攻日本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只是附屬於太平洋戰場下的一個次要戰場。其次是邱吉爾雖然沒有與羅斯福在開羅會議上就歐洲反攻路線達成共識,但是以打倒希特勒為優先的大方向沒有改變。在這樣的情況下,蔣中正雖然與羅斯福達成了由史迪威率領中國駐印軍和中國遠征軍反攻滇緬的共識,卻沒能獲得邱吉爾以皇家海軍對孟加拉發動兩棲登陸作戰的書面保證。
此外出席開羅會議的史迪威,為了讓蔣中正與陳納德「加倍奉還」,向羅斯福指控委員長是他推動國軍現代化改革的障礙,不只抗日消極還將最精銳的胡宗南部隊用於監控延安,令一心拉攏史達林對付希特勒的總統對委員長印象大打折扣,為即將到來的中美外交危機埋下伏筆。
第14航空軍遠征新竹,雖沒有造成任何臺灣平民傷亡,卻也讓東京的大本營憂慮起了日本本土遭受空襲的可能,著手展開「摧毀在華美空軍基地及大陸縱貫鐵路打通作戰」的研究,準備一勞永逸拔掉文森特的前進指揮所。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本文摘自作者新書《中美聯合:美國陸航在二戰中國戰場》(燎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