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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昭如專欄:蔡總統不願面對的真相

陳昭如 2016年08月10日 06:55:00
成為民主政治的菁英,為何重用自己當年曾經面對的威權執行者。(維基百科:美麗島大審)

成為民主政治的菁英,為何重用自己當年曾經面對的威權執行者。(維基百科:美麗島大審)

1978年2月20日,雖然法庭旁聽席上仍有許多座位,台北地方法院卻對外表示旁聽證已經發完,拒絕許多民眾進入旁聽,連省議員張俊宏一開始都被拒於門外。這一天,台北地方法院刑事庭是要開庭審理中壢事件的公共危險案。在開庭之前,省議員黃玉嬌已公開抗議中壢事件被告被警察刑求、並且在省議會中提出質詢。當天,她也在場旁聽。據說,開庭時有幾個被告表示遭到刑求。蒞庭的年輕檢察官,名字是謝文定。

 

差不多整整七年後的1985年3月20日,台北地方法院內外一早就部署了成千上百名憲警,國際媒體蜂擁而至,因為這一天要開庭審理轟動海內外的江南案。在層層憲警的防備之下,現場的情治人員比記者多,記者比民眾多。據說開庭後不到五個小時,台北陽明山某處情治機關的招待所已經在開慶功宴,讚許陳啟禮和吳敦兩位被告的表現。台北地檢署主任檢察官親自蒞庭論告,開啟這一場被美國媒體稱為「預先編好的法庭秀」、被蓬萊島雜誌稱為「國民黨特別委員會最佳劇本」的大審。這位親自蒞庭的主任檢察官,也是謝文定。

 

面對威權時期的人權侵害,台灣社會向來只關心受害者,對民主文化更重要的加害者議題,反而被忽視。1980年美麗島大審的公開審判,讓法庭成為民主運動者闡述理念的講堂,多位遭受軍法與司法審判的被告和辯護律師們成為推動民主化的政治菁英,並且在2000年首度政黨輪替之後位居總統高位及諸多重要政府要職。這是人們所熟知的美麗島歷史,屬於政治受難者及其辯護者的故事。

 

然而,加害者的故事,卻少有人聞問。極少數於近年來受到注意的,是美麗島軍法審判中論告的軍事檢察官林輝煌,他在陳水扁總統任內成為司法官訓練所的所長,在馬英九總統任內獲得法務部推薦為大法官人選,因遭到公民團體嚴厲批評反對而最終未獲提名。然而,很少有人提起林輝煌之外的其他美麗島事件檢察官,更不用說審判的法官、偵訊的調查人員等人。

 

威權體制的執行者往往在民主轉型後若無其事地生活著

 

威權或獨裁體制的執行者,往往在民主轉型之後逃亡藏匿或者隱瞞過去,若無其事地生活著,甚至位居政府高位。一旦被發現不堪的過去,最常用的辯護之詞就是「奉令行事」,把自己界定為無道德思考的工具人,彷彿對刑求視而不見、採信被刑求逼供的證詞,積極配合威權指示辦案以進行司法迫害或包庇加害者,都只是別無選擇的選擇,也都無損於法律專業倫理。如果服從並且積極配合威權真的是當時唯一的選擇,台灣的民主有可能走到今天嗎?

 

對威權執行者而言,隱瞞過去,顯然是最容易做出的選擇。民進黨全面執政的蔡英文總統提名謝文定擔任司法院長,在謝文定所提出的咨文履歷中,隻字未提他在威權體制下的角色,即便在闡述他如何敬佩並跟隨啟蒙恩師的石明江時,也全未提及石明江就是「提拔」他擔任美麗島司法案件專案小組及林宅血案檢察官的長官。我們不難理解他的用心與擔心。身為中壢事件的蒞庭檢察官,他如何面對庭上的被告主張曾遭受刑求?身為美麗島專案小組成員,他在偵訊被告時完全不知這些人遭到刑求嗎?(圖為亞洲人雜誌第2期(1980.3),林宅血案報導:《最長的一日-記林義雄先生家門慘變》一文文首。維基百科)

 

自稱常看黨外雜誌、且看到美麗島案的證詞會流淚的的他,不認為美麗島案是以司法進行政治迫害嗎?在林宅血案負責偵辦家博的他,為何在當時不朝向情治單位殺人的方向偵辦,而是積極將顯無犯罪嫌疑的家博限制出境,不相信家博表示自己遭到疲勞偵訊刑求的陳述,而相信警察局長張友文「將手放在家博身上是為了讓雙方談話氣氛更為自然」的荒謬辯詞?

 

謝文定於威權時期所扮演的角色始終未曾被提起

 

身為偵辦江南案的台北地檢署主任檢察官,他如何配合辦案,火速在兩天之內起訴實際執行殺人者,限縮起訴範圍並模糊事實,在偵訊與審判過程中不敢挖掘真相,演出一場國民黨早已編好的審判劇,讓真正的高層主使者逍遙法外?他為何被指派保護高層主使者並應付美國壓力的「重任」?他在江南案移送高院的那年便獲得蔣經國頒發的最優人員獎,是因為哪些事蹟而獲得威權統治者的獎賞?與其面對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不如當作一切都不存在。

 

在謝文定於民主化之後往上爬升的官途中,他於威權時期所扮演的角色始終未曾被提起,直到蔡總統提名謝文定為司法院長之後,台灣守護民主平台公布了他的威權履歷。事實上,隱藏威權履歷的升官圖,也是其他美麗島專案小組成員的生涯寫照。

 

負責美麗島司法案件及林宅血案的台北地檢署首席檢察官石明江,1986年在蔣經國總統任內被任命為最高檢察署的檢察長,1990年在李登輝總統任內經國民黨中常會通過被任命為最高檢察署檢察總長。美麗島司法案件專案小組召集人吳英昭,也在陳水扁總統任內於2004年被任命為檢察總長。2006年陳水扁總統又提名謝文定為檢察總長,如果不是因為未獲立法院同意(與威權履歷無關),他就會成為第三位美麗島專案小組出身的檢察總長。

 

在謝文定的提名未獲通過之後,陳水扁總統提名陳聰明擔任檢察總長並獲立院同意,而陳聰明正是1981年將黨外參選國代的劉峰松以煽惑內亂罪起訴的檢察官。謝文定的官途也並未因檢察總長一職受挫而就此停滯,他接任司法院秘書長,又轉任公懲會委員長。如果蔡總統執意不撤回提名,民進黨多數的立法院也通過此提名案,美麗島專案小組的升官圖將加上司法院院長一職。

 

成為民主政治的菁英為何重用自己當年曾經面對的威權執行者

 

這些威權執行者為何一路從解嚴前到政黨輪替之後,步步高升?只是因為加害人的沈默隱瞞了威權履歷,社會公眾也遺忘、或者根本不知情嗎?如果一切只是如此,我們的挑戰還不算太艱難。一個蔡總統不願也不便面對的真相是:成為民主政治菁英並且掌握政治權力的政治受難者及其辯護律師,為何重用自己當年曾經面對的威權執行者?為何在謝文定的威權履歷被揭露之後,他們卻是一片靜默?難道他們認為,不論是威權或民主體制,司法就是要為政治服務嗎?

 

謝長廷是劉峰松的辯護律師。陳水扁是以大篇幅批判江南案大審的蓬萊島雜誌社社長。美麗島司法案件的辯護律師蘇貞昌、謝長廷、李勝雄等人也都是江南案被害人配偶所委任或曾經詢問的律師,他們陪同出庭或旁聽台北地檢署主任檢察官謝文定親自上場論告的江南案大審,他們所直接或間接參與的黨外雜誌對於謝文定擔任檢察官配合上意辦案的演出大加撻伐。吳乃仁曾代表黨外編聯會發表聲明質疑江南案的指使者絕非汪希苓敢做主、應追查幕後指使者,並且要求重新檢視林宅血案與陳文成案是情治單位殺人的可能性。

 

對於這位當時被公開譏為江南案彆腳劇本中「做戲鑿痕最重」的謝文定檢察官,他們都因年代已久而不復記憶,或者是選擇沈默呢?在面對公民團體的質疑時,謝文定表示,年代久遠,已不記得當年訊問過哪些美麗島的被告。那些當年對抗威權的不服從者獲得政治權力之後,也都不記得加害者了?長期推動司改與人權的民進黨立委們保持沈默,是因為同意蔡總統「當時大家都是選擇服從,沒有人抵抗」的威權服從說嗎?是因為服膺蔡總統要找聽話執行者擔任司法院正副院長的「改革理念」嗎?在威權體制與民主體制下都被認為聽話服從的執行者,是什麼樣的「專業」司法官僚呢?

 

假如前納粹可以成為一國之首 身為納粹也沒什麼大不了

 

1966年當上西德總理的Kurt Georg Kiesinger,在被揭發其從1933年起就是納粹黨員、後來更曾擔任納粹的外交部副部長負責國際宣傳之後,各方大加撻伐,質疑曾擔任納粹要職的Kiesinger沒有資格領導德國。

 

致力於思考德國罪責問題的Karl Jaspers說,假如前納粹可以成為一國之首,那就表示,從現在開始,身為納粹一事也沒什麼大不了。但Kiesinger並未因此下台,他堅稱自己不知道滅絕猶太人的最終方案,也不知道有集中營的存在。如果負責納粹國際宣傳的Kiesinger可以主張自己毫不知情,謝文定自稱年久失憶也就不足為奇。(圖為前西德總理Kurt Georg Kiesinger。維基百科)

 

如果各方激烈的抗議未能逼使Kiesinger主動請辭,我們也就無庸對謝文定及蔡總統在多數人的沈默中堅持己見而感到意外。不過,Kiesinger所屬的基民黨仍在三年後敗選,他也因此失去總理身分。民進黨今日的集體沈默,會帶來明日的敗選嗎?

 

曾經對抗威權的政治菁英們及其所屬政黨的集體沈默或遺忘,是台灣推動轉型正義的新課題。我們未曾有機會討論是否要制定「除垢法」來揭露威權執行者的身分、並限制其擔任特定公職,而就在首度全面政黨輪替、推動轉型正義新契機的此時,我們面對的卻是在威權執行者身分揭露之後的靜默。也許,這集體的沈默就說明了政黨輪替不等於民主實現,以及為何轉型正義始終是台灣民主的未竟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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