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應是光誕節,最早它來源自冬至後一日,這天黑夜的漫長到達極致,光明開始漸漸重生。(美聯社)
在聖誕節前後,閱讀一個我最喜歡的法國非虛構作家西爾萬·泰松的兩本作品真是美事,冷冽的空氣符合我一貫閱讀他的習慣——自從第一次讀他極冷的《在西伯利亞森林中》,就像和他一起隱居、沈醉在孤獨之中。
兩本書《走在幽暗的小徑上》與《命若飄蓬》分屬非虛構隨筆和虛構短篇小說集。非虛構是他的拿手好戲,尤其是別闢蹊徑的漫遊記,譬如前作《別列津納河》騎著摩托車重走拿破崙大軍撤退之路。但這本《走在幽暗的小徑上》絕非意氣風發的暢遊也非克難苦旅,而是泰松在一次重傷(酒醉從屋頂摔下)之後給自己安排的康復之健行。
健行也是一個藉口,泰松似乎希望以徒步橫越法國完成某種類似東方人還願的行為,一方面為了緬懷他剛剛去世的母親,一方面為了緬懷消逝的法國農村風景——說緬懷,他也不會同意的,其實他是想在路上遇見母親的幽靈、遇見老法國鄉野的幽靈,這是一趟招魂之旅,最終他召喚的是遭遇重重人世困厄之後的自己的靈魂。
重傷初癒的泰松,雖然一直有強勁的野外生存能力,走這一趟也不容易,而更折磨他的還不是背傷,而是他行走和睡眠的大地本身的傷痕纍纍,當他發現在傷痕之中依然有古舊、穿越荒野的小徑彷彿經脈一樣維持著祖國古老的生命,他不禁發下宏願:
「我想象著成立一個命名為『幽暗小徑兄弟會』的運動。『幽暗小徑』不滿足於繪制一個穿越網絡,還能確定我們借以脫離時代的心理路線。它們被畫在地圖上,在土地上蛇行,也在我們身上延伸,組成一幅疏離的精神地圖。並不是蔑視世界,也不是自負地想改變它。不!只需與它毫無共同之處⋯⋯這種隱匿生存的規則可以簡化為一些對細枝末節的強制要求:不因現實的顛簸而戰慄,克制怒火,選擇拿起武器,選擇自己的喜好和厭惡,留在書本組成的牆壁、樹籬、朋友的飯桌之間,回憶親愛的死者,被家人環繞,救助那些認識了面容而不只是統計數字中存在的生命體。」
這近乎於一種宣言,讓我想起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的「荒野之道」——The Practice of The Wild,是可以指導一個人覺醒之後、後半生的人生觀的。最後當他抵達終點諾曼第的時候,他也像當年登陸的盟軍士兵,解放了地理、時局與命運等等的束縛,獲得轉變的契機:
「這個國度就在這裡,在我的脊背下面。沒有人能清楚知曉變形會為自己帶來什麼。國家不是爬行動物,不知道要如何蛻皮。法國改變面貌,鄉村變換面容,城市變化形狀,潮水從我們的帳篷四周上漲,明天我們將不再遊蕩。只有一點我們一致同意,我們仍然可以出發,徑直前行,巡遊大自然。依然存在日光洶湧的山谷,沒有人為它指引前進的道路,而我們仍能在宏偉壯麗的國土深處度過夜晚,為這些風中挺立的時刻加冕。
應該去尋找,依然有空隙存在。
仍有幽暗小徑存在。
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西爾萬·泰松走在幽暗的小徑上,經過一番法國故土的巡禮,最終成為了聖·瓊佩斯(法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散文詩人)那樣在文字裡重建故土的五大元素的魔術師,為自己也創造了一次蛻變新生。
至於《命若飄蓬》,是泰松十五年前的作品,曾獲得2009年的法國龔古爾文學獎,屬於「嚴肅文學」對這個瀟灑獨立的浪遊作家的最高肯定。十五篇短篇小說的題目大多遵循泰松的世界觀:湖泊、峽谷、島嶼、海灣⋯⋯穿插著它們與人類碰撞的衍生物:沉船、燈塔,還有各種各樣的船難遇難者、流放者、逃犯等等,似乎都是當年渴望隱居世外的那個泰松的各種變形。
而正如最驚心動魄、也最貼近泰松《在西伯利亞森林中》裡的體驗的那篇<湖泊>結尾所說:「森林裡有一種公平正義。但極少是人的公平正義。」這些故事大多數也是嚴重偏離甚至諷刺人類中心主義的世界觀的。不需要替天行道,天意莫測是這些小說的主題,也是它們卓然獨立於芸芸「人道」小說之外的魅力,泰松把他的前輩如契訶夫、福樓拜、麥克維爾等的冷峻諷喻之力,無情地推深了一把。
幸虧也有例外,否則這本書太冷了。我最意外讀到的是<小雕像>與<出錯>這兩篇可以說是女性主義立場的小說——這樣說未免單調化了泰松。他要做的是當代文學罕見的、以想像力行使正義復仇的行為,雖然我們明知這個世界不會有這種復仇奇蹟,但「毫髮無損的阿爾忒彌斯雕像,遊蕩的狩獵女神,牝鹿的朋友,泉水的女王,少女的女神,她保護受難的婦女,為那些粗魯的野蠻人對其保護者無休止的侮辱復仇」所引發的一些從男權角度看來是「出錯」的暴力反抗,看得人熱血沸騰,這是一個給義人的聖誕禮物。
「頓巴斯的一個煤礦工人在我們乘坐礦井升降機時吐露的話完美地表達了斯拉夫人的『生存之難』: 『 如果你沒在礦底待過, 怎麼會懂什麼是太陽?』」——《别列津纳河》裡面說過的這番話,在<冷杉>和<燈塔>裡都得到了印證,我們期待冷杉會做成聖誕樹,它卻為古拉格集中營裡的流放者帶來溫暖;<燈塔>更是貨真價實的一棵大聖誕樹,講述了一個在遠東極寒海域的燈塔看守人為一個布列塔尼燈塔看守人準備聖誕的奇想:
「聖誕節的奇跡是布列塔尼人恢復了生氣。他在這個狂飆的夜晚揮舞著酒杯,而遠東對跖點的燈塔守護員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用大把海藻抽打著他的側腹,科德隆以同樣的衝動歡呼基督的奇跡,燈塔光束持續百年的精確度,海浪永遠從頭再來的力量,以及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死亡中重生、百戰不敗的大自然。燈塔的光在夜幕中閃爍轉動,雨水從臉上傾瀉而下,他向狂風大喊:『致永恆回歸!致永恆回歸!』」
全書最後這段話完美地提醒了我聖誕節的意義,是光誕節。它只是後來被譽為耶穌誕生紀念日的,最早它來源自冬至後一日,這天黑夜的漫長到達極致,光明開始漸漸重生,為我們對永恆的守候打開第一道裂縫,迎接光。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