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國家政府和主流社會普遍支持以色列的自衛權。(美聯社)
以哈戰爭爆發以來,全球輿論大分裂。這不僅包括國與國之間的輿論分裂,在很多國家內部也存在輿論分裂。後者在歐美等西方國家中表現尤為突出。
歐美國家為何輿論分裂尤為突出?這有三個原因。
第一,歐美國家政府和主流社會普遍支持以色列的自衛權。這有歐美國家和猶太人的傳統聯繫,有歐美對反猶主義的警惕,有對恐怖主義活動的反對,有和以色列政府關係較好,也有對國際法的尊重等因素。有的人還認為,這是西方以基督教文化為主的社會,存在對伊斯蘭阿拉伯人的成見,是文化的衝突。筆者不能同意最後這種理論,但也值得列舉出來。
第二,歐美國家內部,也存在大量的親巴甚至親哈的聲音。以下將會重點探討。
第三,歐美國家都是民主制度,支持言論自由。在言論不自由的國家,即便有不同意見,但那些和政府「不咬弦」的聲音都被封殺了,至於遊行示威就更是不要想了。相反,在自由世界,絕大部分「和政府唱反調的言論」都能不受限制地發表,人民也有充分的遊行示威權利。那些輿論分歧不但可以充分公開討論和爭議,還可以通過一輪又一輪的「親巴/親哈示威」而放大,再反饋。於是,矛盾表現得尤為劇烈。
那麼為什麼歐美國家內部有這麼多支持巴勒斯坦甚至哈瑪斯的聲音呢?對歐洲國家,筆者沒有在當地生活,不敢扮專家。在美加的情況,由於筆者生活在當地之故,倒是有條件分析一下。筆者總結,大致上有四個原因。
第一,美加都是高度開放,高度自由,高度流動的國家,在本土有相當大的阿拉伯/穆斯林社群。它們包括美加本土的「老移民社群」和他們的後代、美加學習研究的學生學者,美加新近接收的大批阿拉伯/穆斯林難民和移民,以及伊斯蘭教在美國傳播所發展的穆斯林社區。
根據統計,到2020年為止,美國穆斯林總數約450萬,佔美國人口1.3%;加拿大穆斯林總數是180萬,佔加拿大人口的5%。這看似只是不大的數字,但正如上述,美加都是言論和集會自由的國家,於是顯示出來的聲量也就更大。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很多穆斯林/阿拉伯人社群,最早就是中東和非洲的難民和其後裔。從戰後第一次中東戰爭開始,美加就大批接收中東難民。到了歐巴馬執政期間,美國更以每年接收數萬的規模批准中東/北非「難民」移民美國。他們對以色列的仇恨有代代相傳的「舊恨」印記,更有作為「一代」的直接「受害者」的「新恨」。比如,那個提出「東方主義」去批判西方帝國主義的學者薩伊德,就是被美國接收的巴勒斯坦難民,他「潤」(Run)到美國之後,就成為批判「美帝」的明星。比如,因在宣傳片中鼓吹「從河流到大海」這類種族滅絕反猶口號而被眾議院決議譴責的眾議員特拉布(Rushida Tlaib),就是巴勒斯坦難民的後裔。又比如,在眾議院中支持特拉布的眾議院,其「四人幫」夥伴之一的奧馬爾,就是索馬里難民。
穆斯林/阿拉伯人的有關對錯的總體傾向本來就較為一致,更何況這些「新仇舊恨」累積在一起?
第二,在歐美內部也一直有「猶太人控制世界」的陰謀論,認為猶太人有錢,是政府背後的大金主,他們才是歐美政府背後的大Boss。
這種歷史上的反猶思潮,正是導致歐洲當年大規模排猶政策,乃至納粹德國對猶太人展開大屠殺的根源。戰後歐洲徹底反思,現在反猶主義在歐洲被零容忍,被憲法或法律加以封殺。
但是在美加,一來當年並無反猶(美加還是當年猶太人的逃難目的地),二來政府對言論自由的支持更高,於是儘管美加社會對反猶言論也非常警惕,但相關的針對猶太人陰謀論卻一直生生不息。
第三,在歐美內部,在冷戰時代就一直有傳統的「反美左派」,認為美國是一切動亂的根源。
在西方左派的主流是「自由左派」,或者稱為「溫和左派」。它們主張民主自由法治的理念,也推動各項社會進步議程。但在共產主義思想的滲透影響下,也形成了「反美左派」。這些左派原先高舉「反對帝國主義」的旗號。在二戰之後,原先的頭號帝國主義大英帝國崩潰了,於是矛頭就指向「美帝國主義」。它們認為全球所有問題的根源就在於帝國主義;在現代的語境下,就是美國就是最壞的。整個全球歷史敘事,被簡單化為「被壓迫者vs帝國主義」的矛盾演變。
於是,在敵我陣營一分為二的思想下,「敵人的敵人是朋友」,美國的對頭,以蘇聯中國等為首的共產主義陣營,就成為反美左派的同路人,甚至成為它們的精神家園、烏托邦。所有「被壓迫的民族」當然也是反美左派支持的。相反,美國所支持的,比如以色列,就成為「大惡人」了。
在台灣,這類反美左派的輿論也不弱,比如,在俄國侵略烏克蘭戰爭中,一直幫俄國說好話的「反戰學者」,就是這類反美左派的典型。這類反美左派的是非判斷只有一個,就是美國站在哪一邊,她們就站在另一邊。否則,她們會指責烏克蘭「挑釁」俄國導致俄國入侵,卻讚揚哈瑪斯「十七大屠殺」是「悲壯行為」,而不去指責哈瑪斯「挑釁以色列」才引發以哈戰爭。
反美左派還發明了一系列陰謀論。比如「軍工複合體」,就認為美國的軍工企業為了牟利,於是積極推動美國政客發動或挑起戰爭。其背後的邏輯,就像極右派認為,醫藥公司為了推銷藥物疫苗,故意製造病毒和讓病毒傳播差不多。
第四,歐美社會近十年二十年湧現大批「進步左派」,支持多元化、包容性、「小眾」社群、反歧視、社會主義(這和中國的「社會主義」不是一回事)等,在以巴問題上,他們更支持「弱勢」的一方。
2008年金融海嘯和歐巴馬上台,是美國歷史的分界線。在2009年出現了兩場路徑相反的運動。一個是以右翼民粹主義為代表的茶黨運動,後來發成為以川普為首的川普主義。一個是以左翼民粹為代表的「進步運動」。2009年的以反對大資本家,要求分配正義為目標的「佔領華爾街」,就是進步運動大規模進入公眾視野的開端。
歐巴馬統治的八年,就是進步主義極速發展的階段。到了2016年,「進步派」代表桑德斯在民主黨中挑戰主流派代表希拉蕊。從一開始強弱懸殊「零機會」到幾乎挑下希拉蕊,「進步左派」開始廣為人知,變成政壇新勢力。從此,美國政壇變成四股勢力之爭,從最左的「進步左派」,到偏左的「自由左派」,到偏右的「新保守主義」,到最右的「川普主義」,直到現在。
在這些年的發展中,進步左派的訴求發展為三大面向。第一,分配正義(即社會主義),包括居住正義;第二,氣候正義;第三,多元化、包容性、反歧視,具體而言是支持少數族裔,反性別歧視,反性向歧視和反轉性人歧視(LGBTQ),反宗教歧視等。
「進步左派」在美加的年輕人中的支持度尤其高。這有三個原因。首先,年輕人本來就是最追求進步正義的群體。其次,在2009年之後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他們面對的時代挑戰和父輩非常不同。以前那種人民生活一代比一代好的預期已很大程度上被逆轉了。他們面對的,是低起薪點、高房價、一輩子為地產商和資本打工的困境。他們沒有做錯什麼,但社會已經不是那個年代。因此,他們對社會正義與否和公平與否的問題尤其敏感。第三,美加的學校系統和大學,經過幾十年的積累,左派在文科領域幾乎一統天下。大學,尤其是頂尖私立精英大學,在追求種族、性別、性向、宗教多元化的同時,卻很大程度上摒棄了「思想多元化」。保守派的學者越來越少,新的教職都被研究左派議題的學者佔據。這樣一代代傳下來,原本應該追求思想多元化的大學,日漸變成了一把聲音說話。正應該接受不同思想,建立自己的三觀的學生,就更加一面倒。
無論「反美左派」還是「進步左派」,都反對現在的美國。前者是反對美國歷史和現實中的「帝國主義」;後者是反對美國的社會和現狀。於是兩派合流,就變成了更強的反美勢力。
近年來,美加進步左派更興起「取消文化」,一方面根據現在的標準對歷史「算舊賬」,重寫歷史敘事;一方面對現實中的「政治不正確」零容忍。這種取消文化荒謬之處非常多,這裡不加詳細分析。只想舉出,那種對歷史「選舊賬」的行為,很明顯看出了「反美左派」和「進步左派」的合流。
在以哈戰爭中,美加國內的阿拉伯/穆斯林絕大部分站在哈瑪斯的一方,但更大的主力,還是那種反美左派和進步左派的合流,加上反猶主義的幽靈。這樣才早就造蔚為壯觀的親巴親哈反以反猶的大合唱。
最後強調一下,筆者完全支持言論自由和集會自由。我們固然希望社會和諧,但這種輿論分裂才是一個言論自由社會的常態。輿論分裂雖然社會顯得「亂糟糟」,但總比整個社會都只能用一個聲音要好得多。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