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都討論抖音有害論，或者年紀比較大的人普遍看不起抖音，但是抖音受歡迎特別是件輕人歡迎是客觀的事實。所以抖音何以那麼受歡迎？其中一個說法，就是說抖音可以讓大家很輕易的成為網紅，你夠年輕去跳個難度不高的舞，就可以被點到很多的讚讓人欲罷不能。我想這是在解釋為何那麼多人在抖音中拍影片的原因，但是有人拍影片是因為有更多的人去看影片，抖音的影片就是比起別的資訊更有魅力，魅力在於甚麼？在於短。大眾對於資訊吸引，變得越來越沒耐性。

在我小時候是二十世紀的後期，那時候的人的資訊來源就是收音機，電視與書本報刊。在那個時候的人，可以每天都看書，也很習慣看書，那時候的書比起現在圖文並茂行距分明的書，一頁的字更多，而且更密密麻麻。至於電視節目，也是長達一小時，兩小時的節目，而再早期一點的電影，三小時以上並不奇怪。那時候的人，長時間吸收同一個資訊。

網絡的興起是二十世紀末的事情，那時候興起的是網站，新聞組以及 BBS，連維基百科都未存在。那時候網絡最吸引人的並不是現在的影片，遊戲也很少，而是你能夠看到很多很有料的文章。細心的分析，研究，資訊的文章非常的引人入勝。但那時候的連接是現在想像不到的差，香港與臺灣今天的網絡連成一體，在那時候香港要連上臺灣，連下載純文字都非常緩慢，所以往往需要先下載到本機才能慢慢看文章，那時候的閱讀和以前都很像，就只是轉上網絡上而已。

在那個時代，如果聽到文章說「太長不看」是很罕見的，不是沒有會嫌長的人，而是那時候的人們，會覺得看不了長文是自己沒有那個耐性與興趣，而不覺得文章長是一個問題，因為文章要講清楚事情就應該有一定的長度，不然就很容易因為細節被忽略而產生誤解或者曲解。那時候的人不會覺得所有東西都應該長話短說，而如果把資訊刻意弄短去分散，通常稱之為懶人包，換言之就是不想鑽研細節只想別人幫自己總結，這件事當初就被視為一種懶惰的行為。

但這個風氣，在過了十年，二十年之後，就不再一樣了。寬頻的改善令影片網站興起，差不多時間，太長不看這件事也由一種認為是自己的懶惰，開始轉變為覺得其實資訊就應該要速食，懶人包從偶然出現慢慢變成了主流，新一代的網絡使用者，慢慢連懶人包都嫌太多字。出版業走向沒落，看書這一件事明顯走向衰落，當然主要原因是電子媒體取代了書，但次要原因是，人類對於資訊的耐性也是顯著下降的。不知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就是小時候你能看完的小說，現在你連翻開都需要勇氣？

在書本的世代，一行是三十字，一頁有二十五行，也就是一頁 750 字，幾千字的文章其實就只是幾頁。在那個時候會被看成是散文，很快看完的短文章。我年輕時看杜蘭威爾的世界文明史，一本約六百頁，一共二十四本，也就是一萬四千頁以上，我看完也覺得意猶未盡。但在今天，幾千字的文章，甚至一千字以內的文章，都會被很多人覺得是「太長不看」，大家寧可花時間去重複同一段口號或者一些只有幾句看似精妙的心靈雞湯，都不願意接受文章以有細節為佳。

這可能是因為影片變得容易取得，在過去需要等電視節目表以及租錄影帶的影片，今天是一瞬間就可以在你手機上看到。資訊容易取得之餘，各大網站都會不斷推送你資訊給你看，先是早期的彈出式廣告，然後是社群媒體的推薦廣告。但初期的影片，其實比現在長，例如在十幾年前，我會看覺得很有趣的就是外國影片 College Saga，以小時計的影片還是多的，而他是不斷縮短的。那是因為我們有興趣看的影片太多了，多到我們沒時間貢獻在單獨影片上，我們一天要變成看十條，甚至幾十個影片。

最終就是連影片都越來越短，變成了十幾分鐘，幾分鐘，一分鐘。電影也太多了，大家開始沒有心去看，外國開始出現一些把影片集合起來一分鐘看完的系列。也導致谷阿莫幾年前興起，即使谷阿莫的風潮已過，但是這個形式則發揚光大成為了主流，現在到處你都能看到那些把電影之類的東西濃縮的影片懶人包，以前我們會花一個月每天追看半小時的節目，今天都變成了半小時內看完的影片。

在我們的晶片走向越來越迷你的這二十年，我們的文化也走向一個極端，那就是喪失所有耐性。那個從能夠看完一整套書，去到太長不看，去到影片也太長不看，最終我們得到抖音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因為對我們來說所有東西都太長不看，那 15 秒以內的影片不就是我們追求的終極資訊形態？在影片變得既短也沒有意義時，圖片以迷因為主，文字也退化為 soundbite 與呼喊。

在網絡初期，所謂罵戰可能就是指兩個人就一個主題上針鋒相對的意見，然後互相反駁對方的論點。而今天我連這種罵戰都很少見了，大部份都退化為一句的人身攻擊，然後不斷重複幾句話，連態度惡劣的反駁論點都漸漸變成奢侈品。沒有內容沒有意義的東西成為了主流。資訊的存在意義就只是為了渲洩短暫的情緒，短暫的欲望與短暫的無聊，而且越變越短。一切東西都太長不看，那自然就只剩下各種被閹割而大量生產的消耗品。

就這樣看，抖音其實是無可匹敵的，並不是抖音污染了甚麼，而是人類追求的東西就是抖音，畢竟太長的東西，我們是不看的。

※本文轉載自作者臉書。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比較史學碩士，曾任教職，後轉行創辦公司並開發電腦遊戲《民國無雙》。為文透過人文視見，穿梭在東西歷史的誤區與文化硬傷間，懷抱理想但講求務實營運。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