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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背後 王家衛與3位作家的魔幻交集

范俊奇 2024年01月21日 17:30:00
由胡歌、唐嫣與辛芷蕾演出的《繁花》,改編自金宇澄著作。王家衛花了七年時間,包括四年的前製作業、三年拍攝時間,耗資22億元,締造出高收視與口碑的電視劇作品。( 翻攝自微博)

由胡歌、唐嫣與辛芷蕾演出的《繁花》,改編自金宇澄著作。王家衛花了七年時間,包括四年的前製作業、三年拍攝時間,耗資22億元,締造出高收視與口碑的電視劇作品。( 翻攝自微博)

也不是不意外的。原來王家衛也讀唐諾。而且讀得很細。就連唐諾替羅倫斯布洛克的中譯本寫的序,他也讀得津津有味。

 

唐諾的身份我們都知道,除了作家,還是個職業讀書人,王家衛說,他喜歡唐諾讀完書之後信手寫的序,旁徵博引,天花亂墜,“永遠與正文擦著邊球,卻又起到為書本暖場的效果”,讀起來簡直比跨刀寫序的那本書還要精彩——而這麼樣自成一格,“脫序”而序的“序”,才有神氣,才叫高明。

 

而且王家衛欣賞唐諾,也是有跡可循的。他倆同是1958年出生,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宜蘭,卻不約而同對影像和文字瘋了魔,並且分別在影像和文字上各展所長,到了今時今日,就算都成為神一般的人物,還是經常會為了自己的理想和夢想而闖下大禍——

 

就好像,唐諾之前出版了一本總共寫了48萬字的17篇散文,結集《盡頭》,書出版的時候,他很誠懇地對出版社道歉,說他知道自己闖了禍,因為他自己也是做出版出身,不可能不知道當下的出版狀況和讀者的閱讀習性,卻又寫了一本這麼又厚又重的書,和這個速讀時代根本格格不入,偏還有出版社願意冒險出版,唐諾說,他對此書,滿懷歉意。

 

唐諾著作《盡頭》。(印刻文學出版)

 

此外唐諾每天花五個小時,坐在同一家咖啡座的固定位子上,用手寫稿,每天只寫500字,因此一本書前前後後,少說也寫了一千多個日子, 撇開作品的精細度和文化學養的深沉度,他所消耗的時間成本,單就商業角度評估,根本一點都不明智。

 

王家衛何嘗不是?《繁花》10年前買下小說版權,從改編、籌備、選角、搭景,到重現90年代的黃河路,把勤練滬語徹改形象的演員正式帶進劇組,總共花了七年時間,四年前期,三年拍攝,狠狠砸掉五億人民幣,這些嚇壞人的數目,都是王家衛闖下的禍,不同的只是,王家衛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甚至覺得錢砸得不夠多,籌拍的時間太倉促——

 

《繁花》總共花了七年完成,拍攝的時間與成本都相當驚人。(翻攝自劇照)

 

結果,姹紫嫣紅、眼花繚亂的卅集《繁花》散盡,在驚歎和不捨的全民齊追之下,完美地收了官,收視率和商家在播映時段搶著投放的廣告金額,雙雙刷下新高,一啟播就開了個滿堂紅,大家都說,三十集太少,理應追加一百。

 

可線上線下罵王家衛的聲音從來都沒有少,說他把金宇澄摘下‘茅盾文學獎’的小說,拍成了王家衛風格的愛情魔幻電視劇;說他把90年代的上海風華拍塌了,過度炫技,把卅集劇集,拍成三十集電影,空有華麗,不夠寫實——

 

《繁花》作者金宇澄。(翻攝自網路)

 

但我們都明白,城市本身,就是一座搭建起來的劇場,縱容一切的繁雜喧鬧,也包容一切的百花齊放百鳥爭鳴,到最後,其實不過是萬法歸宗,時代會過去,記憶會被塵封,散的終究會散,空的始終還是會空。

 

唯一沒有人敢推翻的是,王家衛的神話,由始至終,沒有破滅。並且,因為《繁花》徹底顛覆了大陸劇集市場的製作手法和呈現方式,他已瑩瑩然從香港大導演,變成替陸劇換血通脈的“爺叔”,地位從此更加超豁,更加不可一世。

 

《繁花》徹底顛覆了大陸劇集市場的製作手法和呈現方式。上為胡歌與辛芷蕾,下為胡歌與馬伊俐。(翻攝自劇照)

 

我記得唐諾談過,《盡頭》這本書最終的意義,就是把讀者“帶到外頭看裡頭”——這句話一砸下來,就非常王家衛,非常《繁花》,王家衛聽了,是會忍不住牽進他的電影當引子的。   

      

王家衛說過,他的作品,要人們記住的,就是畫面的情調,就是精緻的造型,就是時代的氛圍,至於故事的文學性、情節性和順序性,還有當中的衝擊和矛盾,他全撒開手,讓觀眾自己去感受去領悟,他說,“我的作品只是一個物體,讓觀眾藉由這物體去拓展各自的想象,才是觀賞一齣電影或一部電視劇的樂趣”——乍聽之下,不就和閱讀的樂趣十分相似?

 

王家衛說過,他的作品,要人們記住的,就是畫面的情調,就是精緻的造型,就是時代的氛圍。(翻攝自劇照)

 

王家衛書讀得很兇,涉獵極廣,除了金宇澄李舒唐諾,喜歡的作家還有很多很多,且偏好文學著作,常常移花接木,將作家們的文學資源,引用到他的作品裡去,其中包括劉以鬯、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金庸、馬奎斯、曼努埃爾普依格,以及太宰治——文學,似乎才是王家衛最終的電影江湖。 

 

而這次改編《繁花》,全書三十一章,少說也超過三十五萬字,王家衛在腦中一劃,就骨肉分明,劃出兩條主線,一是九十年代上海的山河歲月,一是黃河路上的飲食男女,兩條都紙醉金迷,都金燦糜爛,都各自埋下鋪就卅集電視劇的線索,斷斷不能顧此失彼,也切切不能行差踏錯。

 

《繁花》劃出兩條主線,一是九十年代上海的山河歲月,一是黃河路上的飲食男女。(翻攝自劇照)

 

王家衛尊重文字,對作家這行業,總有著莫名的好奇和幻想,也對作家們都崇敬有加,從《對倒》的劉以鬯,到《繁花》的金宇澄,都是。甚至被說是把劉以鬯,當作自己的文學導師——雖然在拍攝上,以王家衛的作風,沒有可能面面周全,做到完全遵從原著,但對所改編的作品,以及作品的原作者,他都畢恭畢敬,虛心討教。

 

而金宇澄,有才氣,有底氣,於是或多或少,免不了就會有上海老作家的傲氣。可到底,金宇澄也是個見過文學世面,有分有寸知進退的老編輯人,既然把《繁花》交給王家衛,就全然不過問《繁花》的改編和設定,對王家衛也十分客氣,只給了王家衛一句另有玄機的忠告,“獨上閣樓,最好是在晚上”。

 

「獨上閣樓,最好是在晚上。」是《繁花》作者金宇澄給王家衛的一句拍攝玄機話語。(翻攝自劇照)

 

偏偏這一句,正是《繁花》開篇的第一句,王家衛也因此順勢而上,將這一句,連帶金宇澄,一起拍進第一集的開場——結果一看到這一幕,聽到金宇澄的上海話,還有感受到書房裡上海弄堂斜斜照射進來的光線,我立刻聯想起張愛玲在《傾城之戀》開頭的那一段,“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一小時”——可見時勢營造氣韻,三十年代局勢不穩定的上海,和九十年代到處都是黃金的上海,到底還是有分別的。尤其是,金宇澄所看見的上海,和張愛玲眼裡的上海,明明是懸掛著同一個月亮的上海,但無論是排場還是韻味,已經大大不同。 

 

金宇澄所看見的上海,和張愛玲眼裡的上海,明明是懸掛著同一個月亮的上海,但無論是排場還是韻味,已經大大不同。(翻攝自劇照)

 

因此春節未到,《繁花》從啟播到收播,已經把春光鬧盡——王家衛將九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場的紙醉金迷和愛恨情仇,還有把商戰和股瘋之下暴發戶似的光燦糜爛,都金碧輝煌地搭建出來,也都淋漓盡致地重現眼前,甚至細微如“至真園”飯店裡擺在桌臺上的筷子碗盞和調羹,還有在“夜東京”吃的一碗泡飯小菜,都講究工秀纖麗的擺設和排場,以致那一輩的上海人看了,也禁不住低聲呼叫一聲“靈,真靈!”沒想到霓虹養眼,萬花如海的90年代上海,真的就在王家衛的手裡,活靈活現地再活溜一次。

 

其實幕後有幕——最關鍵的是,金宇澄特別將作家李舒,介紹給了王家衛,以便在四年籌備三年拍攝期間,貼身護衛,和王家衛坐下來,一起梳理舊上海的吃食文化和男歡女愛。

 

《繁花》重現九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場的吃食文化和男歡女愛。(翻攝自劇照)

 

李舒身份多重,既是媒體人、作家、也是美食達人和生活家,出版《山河歲月》、《民國太太的廚房》、《潘金蓮的餃子》,基本上都與民間吃食,以及品味生活相關,完全印證了木心先生所說的,成為藝術家有什麼難?只要懂得把生活過成藝術,你就是藝術家——李舒正是。

 

我也喜歡讀李舒寫的書,喜歡她的題材刁鑽有市井氣,也喜歡她的行文運字有閨秀感,而且十分厲害穿梭古今,在深厚的史料中吸收飽滿的資料,並且一邊消化一邊分解 ,還一邊梳理一邊架構,說舊時代的吃食,也談老北京老上海的情懷,既細膩又精確,把條條理理都整頓得分分明明,我想,這大概也是王家衛特別依賴她的原因。

 

《繁花》鏡頭下的上海,刁鑽有市井氣。(翻攝自劇照)

 

王家衛尤其喜歡李舒寫的小品,通常犁字佈局,寫的都是民國時期的飲食文化和名人軼事,王家衛稱讚她的文字和她的名字一樣,讀起來特別舒服,而且還說,李舒“對於滬上的星光月影和飲食男女,信手拈來,十分熟悉”。是於王家衛第一次下筆為書寫序,就是獻給了李舒,為李舒的新書《從前的優雅》搖旗站台。

 

王家衛經金宇澄引薦,把李舒引進劇組,擔任美食文化顧問,絕對是明智之舉,因為《繁花》拍攝黃河路的飯店,裡頭的上海菜和廣東菜,李舒幾乎信手拈來,就算沒吃過她也聽過,加上愛讀小報八卦,愛探民間美食,牙尖嘴利味更刁,對飲食文化極有研究,顯然再適當不過。

 

《繁花》探究上海的飲食文化。圖為唐嫣。(翻攝自劇照)

 

大陸作家兼影評人毛尖就說過,王家衛最厲害的地方,就是用金句的文學性,來輸出他電影的思想性,繼而鞏固他畫面的唯美性。可這一次,《繁花》盛開,重現九十年代上海的恢弘大氣,光靠一雙眼一枝筆,甚至一個人的記憶和一架攝影機,怎麼都不夠牢靠——因為一個人的記憶,總是潮濕的,也是搖晃的。就算砸錢搭建最接近真實的場景,也必須得根據建築的結構,氛圍的營造,細節的針對,才帶得出當時的年代感,所以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王家衛對自己的美學底蘊沒有了十足把握,出動好多名堂顯赫的城市建築師和美學大師,在背後給他指點,替他撐腰。

 

王家衛大學唸的雖然是香港理工學院美術系,可他愛書成癖,當初選讀設計,就是以為可以不用做研究不用趕功課,多點時間讀小說看故事——

 

《繁花》考究美術場景後呈現的成果。(翻攝自微博)

 

王家衛拍《繁花》,出動顯赫的城市建築師和美學大師。(翻攝自劇照)

 

《繁花》盛開之前,大家都認定,王家衛太自戀太小資太文藝太精緻,這都是拜讀太多書所賜,拍成電影可以美其名稱之為WKW風格,可拍成電視,很明顯就會失格,因為守在電視機前面追劇的普羅大眾,不賣小資產也不賣布爾喬亞的賬,無論是現代寫實劇或古裝偶像劇,愛看的都是故事的起伏和角色的煽動,那種劇情上緊鑼密鼓,情感上濃油赤醬的節奏和佈局——

 

結果《繁花》一端出來,商戰、江湖、情愛、年代,閃爍不斷,高潮迭起,莫說觀眾,就連金宇澄其實也有點意外地說,實在佩服王家衛,他只不過在書裡用幾行字帶過的外貿大樓,王家衛就把整個外貿大樓的場景給宏偉地還了原,然後還一路為他的《繁花》修枝剪葉,添柴加炭,加強了情節的影視感,劇情緊湊鏡頭流暢,拍出的是九十年代的上海在喧鬧中迷失、在迷失中茁長的半部自傳;也拍出黃河路上風起雲湧明暗起伏的一截回憶錄。

 

《繁花》一端出來,商戰、江湖、情愛、年代,閃爍不斷,高潮迭起,拍出黃河路上風起雲湧明暗起伏的一截回憶錄。(翻攝自微博)

 

《繁花》開盡,導演和演員一樣,需要沉澱,也需要放空,因為只有徹底放空,才能重新吸收,王家衛只有讓自己處於完全停滯不前的狀態底下,才能將拍攝《繁花》所消耗殆盡的能量,重新飽滿地填充。

 

我不是沒有在想,王家衛文筆讓人驚艷,他是不是應該趁《繁花》落盡之際,親自動筆,記錄《繁花》七年的拍攝花絮和鏡頭內外,就好像早前香港著名編劇魏紹恩,曾經貼身追訪,於1995年寫過《四齣王家衛。洛杉磯》,一本和王家衛光影對談的電影筆記?而音影流竄,人物晃動,王家衛解碼《繁花》,應該會和金宇澄的原著一樣立體,一樣精彩,一樣七彩繽紛,五色紛陳。

 

王家衛(右)與胡歌。(翻攝自微博)

  

※范俊奇,馬來西亞作者,曾任多本時尚雜誌主編,現為專欄作者及自由撰稿人,專欄散見馬來西亞、台灣、新加坡各報章、雜誌及網媒,著有《鏤空與浮雕》I,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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