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要寫的,不是一個「標準被害人」:她無比認真地把少女當作一個主體,那樣的來敘述分析。(圖片翻攝自PEXELS)
是不是到了可以坐下來,讀一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時候了?
我很喜歡林奕含的文字。他的形容譬喻完全不落俗套,但生動而精準。「李國華只看見大開本故事書啪地夾起來的時候,夾出了風,掀開了思琪的瀏海。他知道小女生的瀏海比裙子還不能掀。那一瞬間,思琪的瀏海望上飛蒸,就好像她從高處掉下來。長脖頸托住蛋型臉,整個的臉露出來,額頭光飽飽地像一個小嬰兒的奶嗝。」「眼淚流下來,就像是伊紋臉上拉開了拉鍊,讓她們看見金玉裡的敗絮。」他的比喻不是象形,是會意或者指事。因此敘事充滿了驚喜,什麼「一隻手伸進她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那一瞬間像穿破了小時候的洋裝」這一類的,完全不邏輯,但是完全可以傳遞那個意思。
書剛出的時候,我的臉書被洗版,因此我也點進去看了一些片段,那時候就很喜歡。等到林奕含過世,精彩片段更是不斷被轉錄,很難避免。因此,當我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時候,已經像推理小說預先公布了兇手是誰,沒有懸疑了。但它仍然吸引我一字一字地讀,並起貪戀;那是真本事。有論者認為這小說的人物塑造太刻板印象,反派李國華「又老又醜」。這完全背離了林奕含的文本,小說裡透過兩個少女的眼睛,說了李國華的外表很有吸引力的;「又老又醜」恐怕是論者混淆了新聞人物與小說角色。
林奕含與邱妙津不一樣
長篇不容易,但林奕含是有能力駕馭小說的,他跟邱妙津不一樣。邱妙津將生命經驗川燙上桌,無力經營。林奕含卻是大廚一般,仔細處理了他的食材,也掌握了火候與節奏。《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情節推演順暢自然,如張亦絢所指出的,房思琪在小說初始落入擅長賣弄語言的老師之手,但隨著小說的進行,他已經漸漸能夠以語言反抗。因此,我以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應視為小說家林奕含的創造物,而非林奕含的人生記實。有時虛構更能體現真實,因此此一區別,並不是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就沒有進行社會分析的價值,但是維持虛實之間的界線是必要的,否則既藐視了小說家創造與轉化的能力,又可能對真實人物有不公平的評價。
在最後錄影裡,林奕含說,這是一個女孩子愛上了性侵犯的故事:「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有慾望,有愛,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林奕含所描述的,不僅是房思琪的被動受害,也是、或者更是,房思琪如何用盡力氣,來處理這個被性侵的經驗。房思琪受害時年紀很輕,很可以當個「標準被害人」;但是林奕含要寫的,不是一個「標準被害人」。林奕含細細寫了房思琪的心理轉折,他所做的決定,他決定的理由;林奕含無比認真地把少女當作一個主體,那樣的來敘述分析。
那個少女主體對於性尚未有體驗,尚未有自己的意見,別人的意見就塞進來了。即使如此,即使年僅十三,小說家林奕含還是要賦予少女一個尋找、建立主體性的責任。他要少女為自己的抉擇負起責任,要一個可理解的心緒轉折與思考脈絡。
愛與柔情捍衛房思琪的主體性
當個不標準的被害人很痛苦。落井下石不會少,誤解侮蔑會更多。那一段「有愛、有柔情、還有性」的話,引來冷言冷語說那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好像在說房思琪這種被害人笨到被人騙了還幫他數鈔票。但在我看來,「有愛、有柔情」,就是林奕含在捍衛房思琪的主體性。「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是林奕含在說,即使經歷了性的掠奪,房思琪這個主體仍然想要經驗完整的人生,而所謂完整,性也包括在裡面。
寫一個不標準的被害人應該需要很勇敢吧。林奕含知道、或者感受到這個角色會獲得的社會評價,所以他說他的寫作是屈辱的,不雅的。屈辱與不雅就在於,他讓房思琪決定去愛李國華。
寫《房思琪》清理師門
這是不尋常的決定。如果不是熟識強暴,他應該不會決定去愛;如果不是一個他敬重的、父母也認可的、善用文學與語言來亂蓋的老師,他應該不會決定去愛。誘姦犯持以相誘的,不是別的,正是歷史、文學、藝術;真、善、美。房思琪像一個虔誠的教徒遇上了神棍,他對更高價值的信仰,被代理人給中飽私囊了。接下來有兩種可能的走法,其一是小說末尾劉怡婷的體會,「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也就是:信仰錯了。其二是林奕含在最終錄影裡問的,藝術豈能容忍巧言令色;也就是:信仰沒錯,神棍錯了。林奕含說話語氣溫婉,但只有說到巧言令色這一段,略微激動起來。在我聽來,他對李國華或胡蘭成說的是:你們這些欺師滅祖的傢伙。他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清理師門,把文學的正典重新在自己手上建立起來。
我們不知道房思琪選了哪一項。他瘋掉了。
房思琪的初戀以強暴始,以強暴終——有人將最後一次理解成SM的綁縛式性愛,我認為不對,並且事關重大。最後一次房思琪很明確的說不要,那就是強暴,不是SM,SM是雙方同意的,且經常是那個M,掌握了遊戲的始與終。不是用了童軍繩就叫做SM。第一次強暴之後房思琪沒瘋,為什麼最後一次強暴之後他瘋了?
我認為房思琪的人生毀於他經驗到的惡意。越到後來他越明白,整件事自始就是惡意,或者誠意之缺席。第一次強暴,利用的是他在孩子與大人之間的三不管地帶:期待長大,但是又還沒。強迫口交把這個知識早熟的女孩子拽到女人的位置,但自私的老師剝削的作法使他從此就沒有再長大。
李國華擠進房思琪的人生裡,成為房思琪最親密的人:當房思琪發現自己不對勁的時候,他請老師帶他去看醫生,而不是爸媽,不是伊紋姊姊。文學作品裡講孤兒受到的經濟剝削與欺凌,經常是:大人趁著小孩還小、他的世界還小,佔據了樞紐位置,吸光了裡面的精髓。小孩子往往並不知道自己被剝削了,因為大人擅長以語言來歪曲事實,並且壟斷了小孩子的資訊來源。於是惡人以善人自居,小孩對於善惡便十分迷惑。第一次強暴之後,李國華說了不少歪理來混淆房思琪的判斷,擺了一個迷魂陣來哄他,那不是強暴。
房思琪是個好孩子。許多人都指出,伊紋姊姊是房思琪的理想自我。詞彙豐富的林奕含數次重複一模一樣的形容詞,「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姊姊」。但那些都是後來。最初,房思琪與劉怡婷去參加許伊紋的婚禮,「她們著迷的其實是新娘子長得像思琪。那是她們對幸福生活的演習。」伊紋姊姊是「幸福」的化身,房思琪未受苦之前,以為自己以後會幸福。李國華的歪理,在這樣的少女心裡找到了空隙。而且他會用典、會背書,比那些房思琪同輩的「讀幼獅文藝的人」聰明多了。
李國華身兼「老師」與「強暴犯」兩個角色,房思琪總是優先把他當「老師」看,像所有好孩子被教導的一樣,用教養與美德來面對世界。可是李國華的兩種面目反差太大了,於是房思琪給他第三個角色,「情人」,以統整之。房思琪繼續做一個有美德的好孩子,為老師分憂解勞,主動為他口交。直到最後一次強暴,世界給他看極為醜惡的一面,他終於知道他的美德都被辜負了,那是無從掩飾的惡意。而這個理解溯及既往,令房思琪崩潰了。
但是房思琪怎麼會是孤兒呢?他有家,有來往頻繁的鄰居,有學校。林奕含讓房思琪住在高雄帝寶,但房思琪仍然是孤兒。
升學主義抽空小孩的人生
學校是無用的,林奕含這樣描述:「一個女孩從凌晨一點熬到兩點要贏過隔壁的同學,隔壁的同學又從兩點熬到三點要贏過她。一個醜女孩拚著要贏過幾萬考生,夜燈比正午太陽還熱烈,高壓之下,對無憂的學生生涯的鄉愁,對幸福藍圖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師身上……他把如此龐大的慾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裡面,把整個台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一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醜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裡面。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姦。偉大的升學主義。」沒有傳道授業解惑,林奕含筆下的教室,跟迪更斯筆下的街頭並沒有太大不同,都擠著一群孤兒,爭食僅有的生存機會。升學主義抽空了小孩的人生。
鄰居是無用的:有錢人市儈又虛偽,他們是超穩定結構。伊紋姊姊是希望所寄,但他自身難保,法力有限。小說書成未久,林奕含便自殺身亡,讀者難免要移情到伊紋姊姊身上,恨不能及時相助。回頭思考社會為什麼漏接,大約是這樣的心情。不過,林奕含既然寫出了伊紋姊姊這個角色,表示這種好意他是知道的。最後小說結束在那棟大樓的鄰居聚餐,女兒發瘋的房家父母不再屬於那裡,還有人開玩笑說要生個女兒去嫁給明知會打人的錢哥哥。那個世界沒有破口,或者,把不適應的人吐出去以後,破口就癒合了。
唯獨房思琪的家,林奕含沒有寫。
房先生為何缺席了
小說裡,房太太有一點角色,但房先生沒有。房太太講電話炫耀女兒,但是兩度堵死了女兒的求救。等到劉怡婷去把瘋了的房思琪領回來,「房媽媽說當然不可能養在家裡」。像一條狗。
女兒求救而母親沒聽懂,可以理解,女兒就性事當然向媽媽求救而不向爸爸求救。但是女兒發瘋了,難道不是夫妻兩人共同決定如何處理嗎,為什麼房先生還是置身事外?在小說裡,是房太太擔了這惡名,不讓瘋女兒回來。房家搬走,林奕含也追加了一筆說房太太妝容無缺。房先生還是置身事外。
年長的女性在小說裡是父權幫兇,除了房太太,還有蔡良,他把李國華看上的女學生送過去。還有張太太,介紹別人的女兒去嫁給會打人的富二代。還有恐怖婆婆錢老太太。每個受苦的年輕女子,都配備了一個折磨他的女性長輩。錢老先生這個公公恐不恐怖呢,他兒子打人他不知道嗎,打太太是他們家傳的習慣嗎,我們不知道,林奕含沒寫。錢老先生跟房先生一樣,這裡沒他們的事。我們只讀到婆媳衝突,公公神隱;母女心結,爸爸不在。
前一陣子原住民在凱道上艱苦抗爭,他們強調,「沒有人是局外人」。在一個強欺弱的局勢裡,「局外人」往往是遁逃之法。林奕含沒把房先生與錢老先生寫進來,讓他們成了局外人。錢老先生是故事裡比較細小的一個支線,省略了或許也說得過去。但房先生的缺席,是很奇怪的事,他怎麼可能是局外人?
如果林奕含還在的話,我想問他為什麼這樣選擇,他有什麼想法。說不定他會寫出下一本小說來回答。我是說,如果林奕含還在的話。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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