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中國最後一位皇太子。

如果說有的人是出道即巔峰，胤礽就是出生即巔峰。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年），胤礽出生。隔年，他就被立為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一、天生富貴的皇儲

為何不到兩歲的胤礽會被康熙早早立為太子呢？簡單來說就是四個字——形勢所迫。

胤礽出生時恰逢「三藩之亂」時期，一歲多時，三藩勢力已經席捲半個中國，清王朝朝不保夕。此時的康熙，一方面必須提前立儲，安定人心，預防不測；另一方面必須立嫡長子胤礽，表明自己尊重儒家的傳統政治秩序，以尋求漢族官員和士大夫的支持。

尚在襁褓之中的胤礽，憑藉著母親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的地位，早早成為康熙朝的太子。很多人不了解的是，胤礽從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刻起，就面臨著一群隱性敵人，即滿洲的軍功貴族集團。

說說當時的背景。清朝前期的歷史中，除了太祖努爾哈赤是自立為汗，後面的皇太極和順治都是由滿洲的軍功貴族共同推選出來的君主，即所謂的「八和碩貝勒共議國政」。即便後來順治因感染天花而死，軍功貴族不得不接受能免疫天花的康熙，還是出現四大貴族代表輔政的局面，即正黃旗的索尼、正白旗的蘇克薩哈、鑲黃旗的遏必隆與鰲拜。

康熙趁亂立胤礽為太子，某種程度上，也是削弱軍功貴族權力的一種手段。誰當繼承人，朕說了算。致使小胤礽剛一歲多就已經陷入政治鬥爭的漩渦中，不能不說是一種苦難。

而為胤礽少年時期保駕護航的主要有三個人——父親康熙、曾祖母孝莊太皇太后、叔姥爺索額圖。母親赫舍里氏在生他時因難產過世了。

必須提及的是，胤礽的母親赫舍里氏是索尼的孫女、索額圖的侄女，並非如電視劇中所演的是索額圖女兒。赫舍里家是清朝早期少有的依靠文治起家的非軍功集團貴族。赫舍里家崛起源於索尼早期對孝莊的絕對忠誠。索尼死後，康熙重用索額圖有兩層考慮：一是為了給胤礽找一位官場上的支柱，二是為了進一步壓制軍功集團的膨脹。

在三位長輩的呵護與溺愛下，少年時代的胤礽過得順風順水。讀書，滿、漢文字無所不識；習武，騎馬、射箭無所不通。論臉蛋，一表人才；談地位，東宮儲君。只是，有時人生得意得太早並非好事。一路坦途的胤礽，性格飛揚跋扈，既不謙遜，也不禮貌，一言不合便對周圍的人拳腳相加。

用康熙的話來說：「如平郡王訥爾素、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毆打。大臣官員以至兵丁，鮮不遭其荼毒。」（《清聖祖實錄》卷二三四，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四日）

單看這串文字，真的是皇親國戚、大臣將軍、僕從小兵，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太子胤礽打不到的。

本就對胤礽不滿的軍功貴族，開始暗中聚集在另一位至少看上去謙遜禮貌的皇子周圍，形成一股反太子勢力。胤礽的政治形勢更加艱難，但他的應對辦法卻是更加倚重叔姥爺索額圖，進一步放大自己與其他大臣間的矛盾。

然而真正讓胤礽出現人生危機的，不是性格上的暴躁與政治上的拙劣，而是他在親情上的麻木。自幼喪母、缺乏母親教導的胤礽，就像那些在溺愛環境下長大的熊孩子一樣，他對父親康熙也缺乏感恩之心，覺得自己擁有一切是理所應當。

康熙二十六年臘月（一六八八年一月），孝莊太皇太后去世。失去祖母的康熙在傷心之餘，開始更加重視對孩子的感情培養。

但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年），胤礽十七歲時，康熙病倒了，胤礽奉詔侍疾。本該是父慈子孝的大好場景，但伺候康熙時，胤礽卻心不在焉，而且臉上毫無憂傷之色，甚至有點不耐煩，氣得康熙當時就把胤礽轟走了。康熙的心情可以理解，他早早立胤礽為太子，胤礽要什麼就給什麼，誰知道最後是這樣的反應，任誰是父親都會很傷心。可惜十七歲的胤礽沒能察覺到父親這些細微的感情變化，等他有所發現時，為時已晚。

二、父子相疑的悲劇

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六年），康熙親征噶爾丹。二十三歲的胤礽以太子身分留在京城監國。不得不說，胤礽還是有一定政治才華，史書稱其監國期間：居京師辦理事務，如泰山之固。

但胤礽此時最大的錯誤是仍然沒有選擇好好維護與父親之間的感情。

當時，遠征塞外的康熙思念兒子，瘋狂寫信給胤礽，而且遇到的大事小事全都寫。旁人問康熙：皇上您是不是寫得太頻繁了一點？康熙還說怕太子太想他，結果胤礽一封信也沒回。最後氣得康熙直接寫信訓斥胤礽：「皇太子好嗎？朕因遙遠恐皇太子惦念……為何與朕無一覆信，繕寫如此多之書信亦有毫不辛勞之理乎？」難道給你爹寫封信能累到你這個監國太子不成？

更要命的是，比起胤礽，反倒是反太子勢力先察覺到康熙心態上的變化，參胤礽的密信雪花般紛紛飛至康熙面前。康熙回朝後，接連三板斧，直接把胤礽給砍傻了。

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年），康熙下令處死胤礽身邊三個親密的侍從，胤礽感受到父親的憤怒與力量；康熙三十七年，康熙第一次大封皇子，老大、老三封郡王；老四、老五、老七、老八封貝勒，胤礽感受到兄弟們的崛起。

康熙三十七年第一次大封皇子

封皇長子胤禔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為誠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為貝勒。（《清史稿．本紀七．聖祖本紀二》）

康熙三十九年，康熙藉索額圖在家中妄議朝政為由，說他怨恨皇上，讓索額圖退休。三年後，康熙又以索額圖意圖謀反為罪名將其拘禁，並賜死，胤礽失去官場中的最大依靠。

顯然，康熙四十二年索額圖的死是三十歲的胤礽人生旅途中的重大分水嶺。此前的胤礽是飛揚跋扈的天之驕子，此後的胤礽變得極度敏感不安、患得患失。人生在世，很多時候最難熬的不是失敗後的日子，而是擔心失敗的那段日子，源於一種對未知的巨大恐懼。可是愈擔心失敗，往往愈容易失敗。康熙四十七年，三十五歲的胤礽迎來人生中最大的打擊。

那一年，康熙帶著八位皇子（老大、老二、老十三、老十四、老十五、老十六、老十七、老十八）巡幸塞外，但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八位皇子有四人是一死三圈禁的慘澹結局。

九月，先是意外染病的小十八病重，康熙心急如焚。可是本就對親情麻木，後來又精神高度緊張的胤礽，實在是對這位比自己小了近三十歲的十八弟沒什麼感情，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可能是胤礽的態度再度勾起康熙某種不好的回憶與聯想，於是對他痛加責罵。

電視劇中對這一階段胤礽的演繹較為接近真實，當了三十多年太子的胤礽，見到康熙仍然像耗子見了貓一樣，被責罵一番後，變得更加精神恍惚、行動異常，以至於在九月初三夜裡做出偷窺康熙帳篷的行為。以客觀的角度看，可能只是被嚇破膽的胤礽想要去了解父親的情緒狀態。但在老大胤禔添油加醋的告發下，康熙做出了判斷―胤礽被責罵後要鋌而走險、行刺謀逆的徵兆，他想為索額圖報仇。

康熙愈想愈傷心，最器重的兒子居然要殺自己，內心的憂愁和煩惱可想而知。第二天一早，便收到十八阿哥病逝的消息，康熙罕見地情緒崩潰了。他召集諸皇子大臣，一邊痛哭流涕，一邊指責胤礽：「允（胤）礽不法祖德……暴戾淫亂，朕包容二十年矣……朕不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似此不孝不仁……朕所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清史稿．列傳七．理密親王允礽》）

從前朕生病時，胤礽漠不關心，平日裡，他還會無端毆打兄弟、大臣，現在更是膽敢謀逆，朕一整晚都在擔心到底會被毒死，還是會被捅死，祖宗的江山社稷絕不能交在胤礽這種不忠不孝的人手中。

康熙愈說愈傷心，甚至跌倒在地。他正式下令將胤礽抓起來，並在回京後，正式祭告天地，宣布太子胤礽被廢，將他圈禁至咸安宮，而負責看押胤礽的正是老大胤禔。考慮到老大胤禔早就看胤礽不爽了，這段被拘禁的日子裡，胤礽所承受的苦難可想而知。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胤礽被拘禁時，嘗試過真情辯白。當時，胤礽請求看管他的人代奏：「皇父若說我別樣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弒逆的事我實無此心，須代我奏明。」

然而，胤礽這次喊冤卻被大哥胤禔嚴密封鎖消息，同樣負責看管胤礽的老四胤禛，對老大胤禔的所作所為實在看不下去，進宮把二哥胤礽的這番話稟報給父親。

康熙冷靜下來後，感覺到胤礽說的應該是實話，便安排人去通知胤礽，讓他在拘禁期間不必戴枷。雖然康熙的冷靜與心軟讓胤礽的處境有所改善，但無法改變胤礽被廢的事實。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兩件事卻讓「廢太子風波」迎來一次重大反轉。

三、二次被廢的晚年

一是胤禔喪心病狂地想殺死胤礽。胤礽被廢後，胤禔錯誤地判斷形勢，居然對康熙說出「今欲誅允（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清聖祖實錄》卷二三四，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二十五日）這樣毫無手足之情的混帳話，且他魘鎮太子的事情也被曝光。這可以說是「神助攻」了，給胤礽的詭異行為找到最佳的藉口，因為康熙在某種程度上很相信魘鎮這類東西。

二是群臣擁立八阿哥事件。胤礽從接近帳篷窺視到被康熙當眾廢掉，前後連十二個小時都不到。情緒逐漸穩定下來的康熙，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確衝動了，儘管胤礽舉止怪異，但絕無謀逆的可能，反而是其他藉此機會蠢蠢欲動的兒子更為危險。因此，康熙決定復立胤礽為太子，只是金口玉言，如何收回呢？

康熙謀劃得很好，一邊提議讓大臣們推舉新太子，另一邊暗中叫來在官場既有威望又支持立嫡長子傳統的漢人大臣李光地瘋狂進行暗示，讓李光地去聯絡大臣們復立太子，康熙的理由很直白——胤礽之前行為不端是因為有瘋病，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李光地估計想明哲保身，硬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完全沒按康熙的意思去辦。在推舉現場就發生軍功集團集體擁立八阿哥胤禩的意外情況，而且，康熙已經表露出不滿之後，軍功集團繼續施壓，認為儲君除了老八無人可選。逼得康熙不得不憑著自己多年的威望藉口孝莊託夢，才強行復立胤礽。

兜兜轉轉，被廢半年後，胤礽就恢復太子之位。這一年是康熙四十八年，胤礽三十六歲。

同一年，康熙開啟瘋狂和稀泥模式，三管齊下，先讓群臣把「廢太子」的事情忘掉，繼續尊重胤礽；再勸胤礽把群臣舉薦老八的事情忘掉；然後第二次大封皇子以安撫其他阿哥，還特別跳過老八胤禩。

覆水難收、破鏡難圓，「廢太子」的經歷對胤礽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呢？父親真的說翻臉就翻臉；原來手足兄弟真的恨不得除去自己而後快；朝堂的大臣的確大多反對自己，更加支持老八。

看到電視劇中胤礽復立後報復群臣的畫面，我們可能會吐槽他心胸狹隘，沒有人君的器量和智慧。可是易地而處，假若我們是胤礽，真能做到對擁立老八的群臣既往不咎嗎？實在太難了，尤其是身處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的情況下。

於是，胤礽開始專注培養忠誠於自己的官員小圈子，只是這次玩太大了。

胤礽的新班底是由索黨的殘餘勢力與時任九門提督的托合齊共同組成。該圈子拉幫結派的方式就是以托合齊為核心的飲酒聚會，但「托合齊酒局」的名單很快就被「八爺黨」的官員捅給康熙，間接導致胤礽二次被廢。

名單上不但有九門提督托合齊，還有兵部尚書耿額、刑部尚書齊世武，以及伺候康熙起居的太監總管梁九功。康熙的情報頭子和貼身管家都成為太子一黨，無論是想突然逼宮，還是給皇帝下毒都輕而易舉。此時的胤礽不管有沒有謀逆的心思，至少都已經具備謀逆的能力，再加上這一階段胤礽那句「古今天下，豈有四十年太子乎？」的狂悖之語，空前警覺與憤怒的康熙再次展示自己的雷霆手段。

托合齊死後被挫骨揚灰，齊世武被以鐵釘釘在牆上活活疼死，耿額被處以絞刑，梁九功被終身監禁。隔年的康熙五十一年，康熙第二次廢除胤礽的太子之位。這一次，康熙的情緒穩定多了，也看開了，他說：「前次廢置，朕實憤懣，此次毫不介意，談笑處之而已。」（《清聖祖實錄》卷二五一，康熙五十一年十月初一日）並鄭重聲明絕不會再次復立胤礽。

不僅康熙是「談笑處之」，對三十九歲的胤礽而言，這次被廢同樣是一種解脫。當了近四十年的太子，在政治漩渦的風口浪尖站了近四十年的胤礽，終於能卸下重擔歇一歇了。儘管胤礽後來曾試圖復出，但他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家庭。而且，胤礽被廢後的日子裡，只是被限制自由，生活待遇還是很優越。最後被圈禁的十一年中，一共生了六子七女，十三個孩子，可謂兒孫滿堂。

康熙六十一年，康熙駕崩。這一年，胤礽四十九歲，被幽禁在咸安宮，外面新朝的號角已經吹響。曾經被自己拳打腳踢的老四胤禛成為新的一國之君；曾跟著自己一起遭罪受苦的老十三胤祥成為總理國務的怡親王。此時的胤礽又會想些什麼呢？經歷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後，大概此時的他早就釋然了吧。而且雍正登基後，對胤礽非但沒報復，反而照顧有加。

兩年後，胤礽病重去世，享年五十一歲。臨終時，胤礽託人向雍正帶去自己人生的最後感言：

臣當日與皇上雖無好處，亦無不好處。臣得罪皇考，係大不孝之人，應將臣棄置不問，乃蒙皇上種種施恩甚厚，臣實感戴靡涯。臣今福薄，病已至此，安敢虛言。前若賜臣二寸白紙一條，豈能延至今日乎？識者自必知之。荷蒙聖恩，別無他願，冀得生存而已。

皇上，我們哥倆當年的關係一般，雖說談不上好，倒也談不上壞。我當初對不起父親，是大不孝的罪人，按說您該將我置之不理，可是承蒙您的照顧，我這兩年的日子過得不錯，我很感激。如今我病成這樣，沒必要說好話哄騙您，我們都知道，您登基之後若是想殺我，我絕活不到今天。不多說了，謝謝了，老四。

胤礽死時，正值寒冬。雍正不顧部分大臣反對，冒雪前去祭奠胤礽，還追封他為理親王。此後，雍正確立祕密立儲制度，清朝再無皇太子。中國歷史上最後一位太子，就此離場。

*本文摘自《何以為雍正？：從蓄勢隱忍到權力巔峰》，時報出版。

【作者簡介】

 

李正

天津市重點高中歷史教師，教書育人之外，也是B站百萬粉絲心中的「奪嫡區寶藏Up」。做為新晉B站百大Up主，個人帳號「正直講史－李正Str」創下一億播放量。

筆下的歷史總是細節飽滿、人物鮮活。那些藏在歷史角落的「一筆姓名」一向是他關注的重點，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歷史的塵埃中打撈而出，使其重新綻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