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的《繁花》劇集既沒回應原作裡的失落,也沒承接現實中的戕傷。(圖片取自《繁花》微博)
此也陸劇,彼也陸劇,大家都在看《繁花》的時候,我在看《狂飆》。非不為、實不能為也,《繁花》勾起了我對《擺渡人》的創傷記憶。也勾起了我對永不再現的《阿飛正傳》裡梁朝偉和張國榮的芳華之空羨——尤其當一開戲,鏡頭隨著電梯和迴旋樓梯往和平飯店高層走去,伴隨著金宇澄經典的那句「獨上閣樓,最好是夜裡。」怎能不讓人想起梁朝偉著名的閣樓梳頭戲?
然而,上海人阿寶畢竟不是南洋賭徒周慕雲,金宇澄也和劉以鬯相去甚遠。至於王家衛,搖擺於兩者之間(很明顯劉以鬯更適合他),硬要用香港落魄南來文人追懷戰前繁華的濾鏡去接觸1990年代最複雜瘋狂的中國,造景而成的注定是自欺欺人的十里洋場。
我未能看完《繁花》劇集,所以最好的態度應該是不響。但人人都誇的那句「不響」,是否只是魯迅的「吶喊」的反面?只是一種精緻的犬儒姿勢?是別有深意的沈默還是根本無話可說的無力?懂得1989後那幾年中國知識分子普遍的絕望、然後迅速地以自暴自棄為名擁抱功名利祿的,也許會想到「不響」的北京變調,那就是「雞賊」,藏著掖著,悶聲求存、或發點財。
拍過《擺渡人》的王家衛懂的,但他想用前者一樣的鋪張與巧言令色去掩飾《繁花》劇集的架空,卻因為後者原著本身帶有的深刻時代烙印,撞擊出更多的不適尷尬。1989年前後的中國青年是怎樣的?「他們只是想生活得再強烈一點」——婁燁《頤和園》裡的中國幾乎是唯一合格的答案。《繁花》劇集既沒回應原作裡的失落,也沒承接現實中的戕傷,依舊是王家衛的溫柔鄉,「愛是欲觸碰又收回」,強烈的大情大性當然和他無關。
只要在大陸拍劇,無論哪個孫悟空都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徐克這麼折騰的導演都沒輒投降,王家衛用盡琳瑯鏡頭、「金句」來維護的獨立風格在中央廣電總局的條條框框下貌似游刃有餘,實際上是不堪一擊,難怪有人總結道這部不過是個未了版商戰劇,文藝的背後,俗不可耐。而至於意識形態的輸誠,王家衛也沒有避嫌,以他給予《繁花》書本的特寫可見——《繁花》簡體繁體那麼多個不同版本,他選了最醜的一個「學習出版社」版,拍到了那個封面上一排燙金字「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這哪裡來的王家衛美學?我只能理解為後期有人給他「栽贓」。
那倒不如看開宗明義是主旋律、反貪打黑片的《狂飆》,這是一年前大陸的現象級連續劇,和王家衛相反,除了後面必須要加的「光明尾巴」,這部39集長劇基本上是拍攝一個四線城市黑社會霸主的成長史,黑幫首腦高啟強的愛恨情仇如此飽滿,完全奪走了主角那個反黑幹警安欣的光芒。飾演前者的資深演員張頌文和後者演員張譯的飆戲(補充一句,兩人都遠勝胡歌),更是張頌文技高一籌,完全把身在現實生長脈絡裡的大陸觀眾征服了,因為他身上集中了從1980年代出生00年代發跡那一代的辛酸、狡黠、餘情與冷酷。
這樣一個角色明顯更接地氣,試想你有多少機會接觸一個阿寶那樣的假遺少,又有多少機會接觸到一個魚販、地痞、開發商打手?高啟強就是後者,但他又沒有避諱自己出身底層而來的傷痕,所以他的「不響」是另一種貨真價實的不響,是舌頭被更沈重、粗礪的事物壓住了。
好像大陸觀眾基本上是把《狂飆》當潔本《金瓶梅》來看(中間穿插的數個著名大案從不同層面折射中國社會的層層矛盾),而把《繁花》當摩登版《紅樓夢》意淫。兩者的差異是現實主義與唯美主義的差距,這裡面有兩個中國,不能說孰真孰假,因為如果要人民選擇過怎樣的生活時,他們當然還是要選阿寶的,尤其是中國的油膩中年、誰不心存金陵十二?有幾個是像高啟強三十歲都沒談過戀愛,一聲不吭就愛上了黑老大的遺孀。《狂飆》鏡頭落在困頓白頭的幹警安欣時,反而讓我想到了《老殘遊記》,那麼《繁花》,能不能像《風月寶鑑》?我倒想看看了。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