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祖的海盜時期開始,經過劃入中華民國版圖、戒嚴、戰爭、移民、寫到遲來的開放與觀光發展,而馬祖在這個版圖裡仍然流離失所,乃至失語。(美聯社)
我第一次去馬祖,就是劉亦招我去的。我們飛去的那天,照片拍起來天多麼藍,我們很樂,因為台灣有颱風。航程還不到一小時,但我已經到了一個「台灣天氣預報不適用」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在地圖上找馬祖在哪裡,找到時,渾身汗毛豎立。
這幾年,劉亦與馬祖劃上了等號。我恰好在他的研究初成形時聽過一點,碩論完成時看了一遍,在馬祖鐵板村天后宮——就是本來要開「島嶼大學」的那個古早的學堂——聽他講了一遍,現在成書,再完整細讀一遍。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劉亦舞劍,當然意在馬祖。與馬祖相關的文學作品就是他的「劍」。但是這個任務非常困難,因為他上天下地蒐羅而來的作品,從公孫嬿、舒暢、何致和、張拓蕪、桑品載、龍應台到馬祖文學獎邀請的「名家」,都幾乎沒有寫到馬祖。他們之中有些在馬祖待得長,但是待在軍隊裡,而軍隊是極為封閉的系統,除了戰略位置、地形地貌以外,與駐防之地關係淡薄;有些待得短,則各種隔閡,更不用說。幾乎可以說,這是一批「物理性在、但社會性不在」的馬祖作品,他們無一誕生於馬祖的社會網絡。這些作品的分析大約佔了全書四分之三以上的篇幅,所以劉亦此書,實是無米之炊:他用馬祖成分稀薄的作品,(竟然!)呈現了馬祖豐富的精神面貌。
點石成金之法,在於劉亦輕盈自然地在文學與社會學中間穿梭。他藉公孫嬿,講「戰地政務」其實是「戰地政霧」:「公孫嬿在文學中祭起的擎天大霧,就是充斥著『客觀』的景物現實。」藉舒暢,講冷戰之冷,竟至「期待」戰爭:「他仍然困在永恆的此時此地,只能在多年後以百年身,寫書控訴偉人言猶在耳的謊言:事實上時間就是過去了,他被拋棄在無止境的等待之中。敵人沒有來,我們也沒有『反攻』。」藉何致和,講台灣與馬祖的時差:「小說裡的大頭兵是帶著台灣自由的身體,走進馬祖仍在冷戰的時區」。藉張拓蕪,戳破反共復國大業的虛偽:「馬祖對他而言不為毋忘在莒,只為好酒貪杯。覆蓋馬祖全境、由上而下的黨國敘事被張拓蕪直白的自我揭露給撕開了,馬祖從言必光復河山的軍事要地,還原出其素顏的原色:一顆普通的大礁岩。」藉桑品載,講「海峽認同」:「他跟著部隊從陸到海、自島而島,形成一種輾轉於前線與後方、堪稱破碎,以致個人年表難以建構,但我更寧願稱為『群島』的感覺與經驗。」他嚴厲批評龍應台及其民國史觀:「馬祖的軍事地景只不過是從遠方眺望中,視覺裡的一個物件,維持著安全距離。她沒有故事可寫。」
雖然帶著「馬祖學」的開創意圖與使命,但作者個性鮮明,絕不溫吞,所以閱讀的額外樂趣也來自他真的很會罵人。上面我引龍應台那一句,還不是最兇的。
劉亦舞劍兼顧了文學的韻味與社會學的分析,並且示範了以社會學的眼光閱讀文學作品的方法。有的文學評論寫得飛揚佻脫,但終究是評論者本人浮想連翩強做解人,像球評忍不住把球員推開,自己下場打球。另一極端則誠惶誠恐不敢分析,只有「換句話說」地重複創作者講的話,像個書僮似的走在作者左後方半步,不敢造次。劉亦兩者皆非,他真正提供一種視角,並且用嚴密的論證一步一步推導出自成一格的詮釋。
同時他也示範了以文學性的語言,來進行社會學論述的方法,例如「如今我們發現它早就坐落在台灣文學的星系之中。雖然它體積不大,引力卻不小」,例如「乘著班機離開馬祖,回頭鳥瞰島嶼,它像胎兒倒懸在溫柔的羊水之中」,例如「若說馬祖島嶼的土地是家鄉,則語言或許可視為家鄉的延長」,例如「論文的關鍵字也許需要格式工整,正襟危坐,但我心裡的關鍵字無疑是:回家」。劉亦證明,格式是否工整並不重要,格式只是平庸者的浮木,抓住了跟著做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事實上,學術於社會的貢獻,無關乎格式,而關乎洞見:從成分稀薄的沙金中辨認出閃亮的元素,將之淘洗出來,建構成學,如同劉亦此書所做。
這個小島被他寫得好大:對照於金門、對照於台灣、對照於沖繩,來談它因軍事化而得的現代性;又從馬祖的海盜時期開始,經過劃入中華民國版圖、戒嚴、戰爭、移民、寫到遲來的開放與觀光發展,而馬祖在這個版圖裡仍然流離失所,乃至失語。
但小島也被他寫得更小:例如東引也在偶然因素裡被劃入馬祖的範圍,成為「連江縣」諸島中的一個,而東引在資源的位階上,恐怕又比南竿北竿往下一階。雖然稍有猶豫,但劉亦仍然認為「東引的『他者』可能不是中國、不只台灣,還有——『馬祖』。」
一山還有一山低。小島可以無限向下切割,一粒米也可以磨至細小如沙。知識會驅策我們窮追猛打地分辨此沙與彼沙的特殊性,但在某一個臨界點,基於身心安頓之需,智慧也許會說:我知道我們個個不同,不過,我就把共同體的界線畫在這裡,我回家了。
※作者為廢除死刑推動聯盟理事長,本文為《小島說話:當馬祖遠離戰地,成為自己》書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