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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對《墜落的剖析》的剖析

廖偉棠 2024年02月23日 07:00:00
《墜落的剖析》在坎城影展、歐洲電影獎大豐收,金球獎最佳劇本、奧斯卡獎大熱,Anatomy of a Fall,它的魅力非常複雜。(《墜落的剖析》劇照)

《墜落的剖析》在坎城影展、歐洲電影獎大豐收,金球獎最佳劇本、奧斯卡獎大熱,Anatomy of a Fall,它的魅力非常複雜。(《墜落的剖析》劇照)

坎城影展、歐洲電影獎大豐收,金球獎最佳劇本、奧斯卡獎大熱,Anatomy of a Fall,《墜落的剖析》的魅力非常複雜。本片台灣譯名為:「墜惡真相」——這是個弄巧成拙的譯名,首先這部片不允諾有所謂的「真相」;其次,這裡也沒有惡,無論是死者、「疑兇」/未亡人、遺孑,還是律師、檢控官、傳媒,都不是惡的。

 

以下會有劇透。

 

只談核心人物:死者薩謬爾,法裔未名作家,在自己國家的山區別墅閣樓墜下、死於雪地上。他不惡,只是情感滿溢,行事有點自虐的戲劇性,傾向於受難表演,這三點很法國(參看沙特的《聖熱內:戲子與殉道者》)。

 

疑兇、也就是他的遺孀桑德拉,德裔小有名氣作家,在英國認識薩謬爾,婚後因為一場事故,兩人和孩子移居法國,桑德拉成為異鄉人,兩人情感漸淡、爭執不斷。她也不惡,只是相較於法國人有點冷、過於理性,勇於捍衛自己的獨立、坦誠面對慾望。

 

丹尼爾,兩人的兒子,因車禍事故而失明,聽覺敏銳、善彈琴;他完全無辜,更是善的化身,甚至可能為了善而放棄真。

 

懷疑桑德拉殺死薩謬爾,看起來理由充分,她是唯一的在場人,剛剛與薩謬爾劇烈爭吵過,薩謬爾嫉妒她的成就和「出軌」…但另一個可能是薩謬爾因為寫作的絕望自殺,這一點被大多數「正常人」認為不可能,尤其是薩謬爾的心理醫生,後者不承認他有患者自殺,或者說在他的專業「尊嚴」自保意識中,他不允許自己的患者死於自殺,於是他在法庭上配合檢控官展開對桑德拉的人格否定。

 

但正如桑德拉所抗辯:你只是接觸到薩謬爾的其中一面,憑什麼評判我們的婚姻?其實這句話也是說給電影觀眾聽的。我們必須轉換我們對不同人的人生態度的理解,恰恰是桑德拉作為另一個作家,她能理解作為作家的薩謬爾因為寫作瓶頸而來的沮喪絕望,而這絕望加上對家庭生活的絕望,的確是可能把一個作家推向自殺的。

 

再進一步,法庭和觀眾急於評判兩人關係中的孰是孰非,而電影作為藝術,呈現的是更複雜的糾葛、曖昧,其難堪就像薩謬爾偷錄的那段爭吵,拿出來做「罪證」所帶來的不會是義憤,而只是痛苦的嘆息而已。

 

 

如果停留在法庭片、犯罪片的層面上,你也許會追尋「兇案」的真相。丹尼爾曾經也執著於此,堅持要弄個明白母親是否撒謊,甚至不惜以愛犬做實驗,求證父親是否曾經嘗試服藥自殺。目睹愛犬幾乎死亡的痛苦之後,我想他淚如雨下不只是因為後悔懷疑母親,更因此再一次認識了死亡是什麼回事、父親的死亡是什麼回事。

 

丹尼爾遇車禍視力受損半失明,這個設定不但是劇情的需要(薩謬爾因為自己疏忽而未能避免事故發生,令他終生內疚,加上治療欠下的債務,使他做出舉家搬回法國山間的決定),同時也是隱喻:要看清事實真相的深處的情感真相,需要的不只是偵探一樣的眼睛,反而是需要孩童一樣的心眼。丹尼爾沉下心去理解自己的父母,同時他善良的法定陪伴者Marge提示他「當我們無法確定真相,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做決定」,決定什麼?他撫摸著父親為了幫助他認路貼下的一片片膠帶,走到父親墜下的閣樓,看到了父母的心深處的柔弱。於是他決定在法庭的最後作證時做出他的拯救。

 

丹尼爾本來是薩謬爾與桑德拉之間唯一的審判者,但他接住了所有的墜落。我們甚至不必追究他最後回憶父親關於死亡的囑咐是真是假,毫無疑問這個回憶促使陪審團相信薩謬爾的自殺意願,令桑德拉「贏了」;但更重要的是,丹尼爾這一番話使薩謬爾的靈魂鮮活,薩謬爾不只是之前庭辯中呈現的無能父親、狹隘丈夫(桑德拉也小聲對律師喃喃:薩謬爾不是這樣的),他把自己和丹尼爾的愛犬史諾普聯繫在一起,成為男孩真正的守護神與摯友,也成為關於死亡的第一個導師。

 

因此薩謬爾重新出現在桑德拉的人生中,當她說「我贏了,卻什麼都沒得到」的時候,她終於意識到摯愛的缺席,她回家向男孩坦承自己的愛後,狗狗靠向累極而眠的桑德拉,她把牠輕擁入懷,這真是無比安慰的神來之筆——無論把狗狗理解為丹尼爾的信任,還是理解為薩謬爾的靈魂的象徵皆可,當然,狗狗就是狗狗更好,史諾普由始至終貢獻了最佳的演出:信任與陪伴。

 

不過作為極有批判意識的法國新銳女導演,潔絲汀·特里耶(Justine Triet)拍攝的不只是愛的和解,她更要挖掘恨的誕生——這一點,就從電影的語言選擇表露無遺。愛是否可以消弭國族界限?當法國人薩謬爾在自己的地頭指責德國妻子不跟兒子說法語、不與鄰人微笑的時候,我們就知道薩謬爾的悲劇是咎由自取,他渴求愛與同情,卻營造了恨的土壤:在錯綜複雜的地緣政治之間,有很多像薩謬爾的人、的政府。無論桑德拉多麼理性、多麼有道理,都會成為情緒勒索的對象。

 

而電影裡最可怕的是,案件在法國審理,檢控官、心理醫生這些法國人,天然地與薩謬爾有相似的思路,這樣的思路下,桑德拉如果不能自證自己才是完美受害人,那便等同有罪。

 

這樣一個墜落,就不只是一個人、一個家的墜落了。幸好還有法裔律師基於舊愛而對桑德拉的信任(他對她說:你像長耳狗一樣美麗),還有另一個忠實陪伴者Marge也信任了桑德拉(基於年輕女性的本能對一個雙性戀母親的同情?)。潔絲汀·特里耶留下這星星點點的希望,烘托著桑德拉的自救,最終說服了我們也信任了她——不是信任她殺沒殺人,而是信任她對愛的闡釋。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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