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普丁時代,不僅總統選舉沒有懸念,整合組建、與普丁互相支持的統俄黨也讓議會選舉失去了原來的競爭力。(美聯社)
所謂俄羅斯大選,其實不只是總統選舉。在俄羅斯聯邦(中央)層面,全國性大選包括總統選舉和國家杜馬(議會下院)選舉。2008年修憲之後,前者由四年一次改為六年一次,後者則從兩年、四年到2011年至今改為五年一次。
由於俄羅斯是「超級總統制」,國家杜馬的實際權力有限,甚至憲法權力上對其負責的也不是普選產生的總統(而是俄政府及總理),因此這一選舉的存在感並不強。外界談及俄羅斯大選,實際上等同於總統選舉。
不過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距離接觸的俄羅斯大選,是2016年9月的國家杜馬選舉。投票日兩周前,我正好前往莫斯科出差七天。走出機場,選舉的氛圍便以一種直接的形式撲面而來:
從機場高速公路到城裡大街小巷,競選廣告以道旗、海報、LED螢幕的形式佈滿大街小巷。不出意外,95%以上都是執政黨「統一俄羅斯黨」的宣傳物料——要麼印著候選人的照片與競選口號,要麼是候選人與普丁的合照,以證明自己得到了總統的背書支持。
就連熱門旅遊景點——阿爾巴特街的路中央,都橫亙著一幅統俄黨的競選海報。熙熙攘攘的往來人群中,無人敢把這塊「路障」扔掉或挪走,所有人只得繞道而行。
在如大海撈針般地仔細觀察後,我總算找到了其它政黨的競選看板:俄共宣傳板2塊、「公正俄羅斯黨」1塊、「自由民主黨」1塊。除了統俄黨,當時能進入議會的也就這三個政黨。
而最後的選舉結果,和各黨派競選宣傳中的存在感比例完全一致:參加選舉的14個政黨中,只有實地掛出競選廣告的上述四黨贏得了杜馬議席;統俄黨毫無疑問拿到接近四分之三的位置,俄共繼續成為遠遠落後的「千年老二」。
投票當日,我早已離開俄羅斯。但通過新聞報導,我不僅瞭解了意料之中選舉結果,還第一次見識到俄式選舉中的「神奇操作」:投票截止時間過後,一個投票站的職員左顧右盼、確定周圍無人,然後打開自己的手提包,把滿滿一包的選票灌入透明投票箱中。
周圍是沒有人,但這位上了年紀、對現代科技不甚敏感的大媽可能沒意識到,頭頂上便是監控攝像頭,這一幕已經被完整記錄下來,影片迅速火遍國際互聯網。那次選舉,多個投票站都曝出類似的「灌票」行為,這些人在為誰灌票、哪個政黨又是最大的獲益者,答案在俄民眾心中。
2018年是我最近一次去俄羅斯。那時俄羅斯上一次總統大選剛結束半年,恰好莫斯科本地朋友們可算是找到了可以傾吐的物件,在餐桌上爭先恐後地與我分享選舉投票的那些事兒。
一位莫斯科本地小劇場老闆、「85後」女生屬於不喜歡普丁的年輕一代(給她打工的一位導演因為支持納瓦利內,遭到逮捕、然後監視居住)。據她所說,投票當日她和妹妹把票投給了反對派候選人,其他家人沒有出門投票。然而在官方的計票公示資訊中,他們一家五口都「票投普丁」。
她當時的男朋友在一家療養院做醫護工作。投票日那天,當地員警來到療養院,「護送」一批批住院老人們去投票站投票,而且盯著每一個人在選票上勾選的候選人,因為此前有關部門已經和他們「打好招呼」:如果不把票投給普丁,將來可能會被趕出療養院、停發養老金。
另一位上了年紀、經歷過戰後蘇聯時代的藝術編導,則更加情緒化,憤懣地表示:在俄羅斯,所有的選舉都是「f**k」;在俄羅斯,只有一個人擁有權力。
當然,自沙俄、蘇聯時代起,俄羅斯文藝圈人士(尤其是能說英語的精英)本就相對思想更激進、更喜歡批評本國政府和體制,同時又因為更具感性思維而容易發表情緒化的論斷。我無法判斷這兩位朋友所說的真實程度有多高,也不敢斷言這些案例是否代表俄羅斯大選的普遍情況。
俄烏衝突爆發後,那位年輕女孩已經跟隨男友移居比利時,不得不放下在莫斯科的劇院經營。年事已高、根基在家的編導無法直接移居,仍像過去那般穿梭於俄羅斯和西方國家之間,進行藝術創編工作,只是現在出國的複雜程度要比過去高得多——去趟法國,從過去4個小時飛機變成了要輾轉折騰48小時。
當然,俄羅斯大選並非總是外界所認為的那般「毫無懸念」。就總統選舉而言,1996年的葉爾欽連任之路疑是最激烈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舉行二輪投票的選舉:第一輪投票中,葉爾欽和俄共主席久加諾夫無一過半、得票率之差3%,只得在半個月後進行一對一對決。
蹊蹺的是,選前民調支持率長期領先的久加諾夫,第二輪投票中的得票情況還不如第一輪。在南俄伏爾加河流域、莫斯科周邊部分州級地區、臨近高加索的達吉斯坦等地,久加諾夫失去了其第一輪投票時的領先地位。
那次選舉,俄羅斯社會第一次發出了關於「選舉舞弊」、不公平競爭的指責聲音,例如葉爾欽行政當局利用「行政優勢」迫使部分選民改換支持對象,親葉爾欽媒體的偏頗宣傳,美國等外部勢力支持葉爾欽、影響選情……從那以後,類似說法在歷次選舉中層出不窮,但並不影響結果。
在俄羅斯劇變動盪的90年代,總統之爭比現在激烈,國家杜馬選舉更是劇情跌宕起伏。在葉爾欽與議會衝突、「炮打白宮」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國家杜馬,在普丁時代之前多黨林立、極為碎片化,俄共更是在1995年和1999年連續兩次成為議會第一大黨,並借此短暫參與聯合執政。
進入普丁時代,不僅總統選舉沒有懸念,整合組建、與普丁互相支持的統俄黨也讓議會選舉失去了原來的競爭力。不過在此期間,2011年的國家杜馬選舉,除了體現出罕見的些許激烈爭奪,也是彼時處於十字路口的俄羅斯最終調整國家方向的標誌性事件之一。
受到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一度高歌猛進的俄羅斯經濟開始趨於停滯,加上民眾對「腐敗」、「威權」等固有問題的不滿,當年杜馬選舉見證了統俄黨有史以來的最差表現:得票率和議席暴跌至剛剛達到半數。此消彼長,俄共、公正俄羅斯黨、自民黨得票率全部達到兩位元數,議席加起來幾乎可與統俄黨分庭抗禮,俄共更是拿出了進入2000年代的最佳成績。
這樣一個結果,看起來可讓在野黨滿意、執政黨勉強接受,然而事實證明這次投票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由於大規模的選舉舞弊嫌疑(僅官方便有1100多起選舉違規報告),俄羅斯各地掀起了持續至2013年的抗議示威活動,矛頭直指普丁。
除了規模在普丁時代罕見,著名的反對派人物——曾擔任第一副總理的涅姆佐夫和前不久剛剛去世的納瓦利內——也在這一輪抗議示威中被捕。到了第二年梅德韋傑夫任期結束、普丁第三次當選總統,抗議活動進入高潮,街頭出現了「普丁是小偷」的標語。
在歷次選舉幾無挑戰之後,普丁這一次應該感受到了實質性的威脅。同一時間,全球金融危機讓西方呈現「衰落」景象,北約在烏克蘭、格魯吉亞、科索沃問題上步步緊逼,當年的利比亞內戰讓俄羅斯遭到「誤導」、坐視卡紮菲垮臺,緊接著2013年美國又打算在「敘利亞內戰」中如法炮製…..
更不要說彼時世界剛剛步入社交網路黃金時代,外部力量透過國際社交網路,以看不見的方式影響俄國內潛在的下一代反對派,內外融合的便利程度加劇了俄政府應對的「攻防難度」。
俄羅斯國內小氣候的微妙變化,與外交環境大氣候的步步緊逼,讓普丁最終下定決心,改變原來融入西方、至少是平衡西方的戰略,決定不惜撕破臉皮也要捍衛生存空間。至於在社交網路一代迅速成長的反對力量,俄政府收回了最後的容忍限度。
2014年的基輔麥丹廣場事件,以及隨後的克裡米亞危機,標誌著俄羅斯完全走向相向之路。
所以選舉在俄羅斯或許顯得不那麼懸念叢生、緊張刺激,但不代表它毫無歷史和現實的風向標意義。2024年3月17日投票結束後會發生什麼?想必有心人士已然「見微知著」。
※本文轉載自《中國數字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