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和東歐,台灣與烏克蘭的命運,無論當事人是否願意,確實都是綁在一起、相互連動的。(美聯社)
台灣或烏克蘭,誰比較重要?這是個大問題!
上個月,美國耶魯大學的保守派智庫「巴克利研究院」舉辦了一場政策辯論會,辯論美國外交戰略的優先順位。
只要看一眼題目,就能明白這場辯論為何值得台灣關注。
辯論題目寫著:「美國應該優先考量台灣,而非烏克蘭」(The US should prioritize Taiwan over Ukraine)。
同樣值得一提的是,這場辯論的正反方辯士,兩者可都不是等閒之輩。
正方代表是美國前國防部副助理部長柯伯吉(Elbridge Colby,又譯柯比),是川普政府時期著名的對中鷹派。他針對美國亞太戰略的論著《拒止戰略》近年已由台灣國防部史政編譯處引進出版。
反方代表則是耶魯大學歷史學家史奈德(Timothy Snyder),著名的烏克蘭支持者。他筆下的《血色大地》、《暴政》等書大概都是本文讀者耳熟能詳的代表作。
柯伯吉代表的正方論述,對台灣人來說想必不陌生。簡單來說,就是認為「中國才是美國在全球競爭上的最大對手」,在政治、經濟與軍事層面都比俄羅斯帶來更大的威脅。中國不僅有條件,其共產專政政權更有修改國際現狀與國際秩序的意圖,其中不可或缺的一步就是「統一台灣」。
只要統一了台灣,中國就能稱霸亞洲,稱霸未來全球市場占比將近五成的地區。反觀美國,不僅會因此失去第一島鏈,美國在韓國、日本等地構築的同盟更會如骨牌般往中國倒去。最終結果顯然嚴重違反美國利益與價值。
為此,台灣值得美國國家戰略的最優先也最迫切的關注,人力、武器、資金、原物料及政治資本,都必須盡快投入進去。問題在於,在柯伯吉看來,當前的美國並沒有真正朝這個方向前進──最大的原因,當然是因為美國被俄烏戰爭給分散了注意力。
柯伯吉認為,俄國入侵固然可惡,烏克蘭人抵抗確實有理,美國也應該提供烏國援助。BUT,美國不該為此混淆優先順序,為了援烏而耽擱對台灣的關注,因為中國是遠比俄國更危險的對手。
美國不應該在烏俄戰場投入,因為美國還有北約的歐洲盟國可以依恃,而歐洲人確實也已經開始投入更多資源去協助烏克蘭。相較之下,美國在亞洲的盟邦則迫切需要美國的全心投入。
沒有美國,歐洲盟邦在經濟實力上仍遠勝俄國,俄國也沒有立刻殺到萊茵河的風險。但沒有美國,東亞盟邦是絕無可能單獨面對中國,台灣首先就會淪陷。
甚至,就算台灣有了美國馳援,許多分析報告已經開始指出當下的美國未必能在台海戰場上得勝,而美國也需要更多時間才能重建產業鏈、將有限的國防資源重新帶回東亞。因此,美國眼下必須把握所有能夠掌握的資源,投入東亞對中國的競爭與嚇阻,否則一場災難性的戰爭就有可能在台海爆發,並引發骨牌效應。
簡單來說,柯伯吉主張,美國只能在烏克蘭有限度投入,同時要全力強化台海的嚇阻與東亞同盟的構築。
相對的,史奈德身為反方代表,他的主張自然是「美國不應該優先考量台灣,而是烏克蘭」(The US should NOT prioritize Taiwan over Ukraine)。換句話說,美國眼下的當務之急,仍是必須協助烏克蘭人打贏俄羅斯侵略者。
史奈德認為,基於以下四大項理由與四小項風險,美國有必要優先協助烏克蘭。
【第一項理由】俄烏戰爭是現在進行式,台海戰爭還不是。此時此刻,俄烏戰爭「正在」威脅美國的根本利益。一旦烏克蘭戰敗,美國將立刻面臨四大風險:
(1)導致核武擴散,因為俄烏戰爭是核武大國對非核武國家的戰爭,若當年放棄核武的烏國落敗,只會有更多中小型國家擁核自重。
(2)導致種族滅絕及違背國際法。俄軍已經在布查等地證明其殘暴,其掠奪烏國幼童及實施語言、文化再教育政策,顯示若俄國得勝,烏克蘭人將會遭受到種族滅絕的命運。俄國對主權國家的侵略行徑,更是對國際法的一項蔑視。這種蔑視必須被遏止。
(3)違反北約宗旨。北約成立這四分之三世紀以來,就是要阻止歐洲爆發大規模戰爭。如今,烏克蘭正以一國之力單獨吸收來自俄羅斯的攻擊,它需要的是美國落實承諾,而非放棄援助。放棄烏克蘭,就是放棄北約精神。
(4)摧毀民主價值。烏克蘭正為了全球民主陣營而戰,倘若戰敗,只會加速民主價值破產,喪失道德正當性與國際號召力。
【第二項理由】阻止中國侵略台灣的最好方式,其實是先阻止俄羅斯在烏克蘭戰勝。倘若普丁戰敗,習近平在發動侵略前就會更加三思而後行。守住烏克蘭,就是守住台灣,替台灣爭取更多時間與機會。
【第三項理由】承上,中俄兩國早已聯手,組成緊密同盟,意欲挑戰當前國際秩序。俄國侵烏不能看成單一情勢,而得視為中俄同盟對民主陣營發動攻勢──因此根本就不存在置烏克蘭不理,「只」針對中國的情況。
【第四項理由】情境不等人,外交政策並不為抽象假設而運作。對美國來說,眼前明擺著有一個機會,能夠幫助烏克蘭打贏俄羅斯、進而挫敗中俄同盟,強化全球民主向心力。美國一旦放棄這個機會,那不僅有可能失去烏克蘭,失去台灣,也失去全球民主陣營的威信。
一句話總結,美國最優先的戰略考量,還是要先幫烏克蘭打贏俄羅斯。
雙方辯論於是進入炮火四射的深水區。
柯伯吉首先回擊,他認為自己的主張並非抽象假設,而是奠基於外交現實,反觀史奈德的主張才是罔顧現實。現實就是,美國人並不願增加國防開支,美國的時間與資源都有限,必須面對艱難的二選一抉擇,而美國應該要選擇台灣優先,烏克蘭或中東等區域都是其次。
回顧歷史,美國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抉擇。美國在二戰被日本偷襲珍珠港,與日本結下的樑子理論上比納粹德國還大,但羅斯福政府卻在衡量局勢後做出了「先歐後亞」的正確戰略決定。這一決定之所以正確,就在於當年美國當局正確體認到納粹德國是遠比日本強大的敵手。
時至今日,中國才是美國的頭號競爭對手,而非俄羅斯。如果美國政府沒有認清這一點,那就像是在二戰時把最多心力拿去對付義大利的墨索里尼或日本一樣,是搞錯優先順序。合理嗎?
再來說到核擴散的問題,台灣不也同樣適用嗎?美國當年也曾強迫台灣放棄研發核武,若台灣最後淪陷於核武大國中國之手,不也會造成同樣的核擴散危機嗎?類似的道理,民主價值的主張,依舊可以用在台灣身上。
至於史奈德說的「幫助烏克蘭就是幫助台灣,打贏普丁就能嚇阻中國」,柯伯吉同樣認為不切實際。他反問現場聽眾:如果中國真的相信統一台灣與否取決於烏克蘭的戰爭勝負,那它為什麼不直接干涉?
考慮到中國已經不只一萬次重申,統一台灣對它來說有多麼重要,因此柯伯吉擔心的是,中國根本不會被普丁的挫敗嚇阻,只會想著要如何比普丁更成功的征服台灣。也就是說,台海問題對中國來說「沒有和平解決的可能」。於是到頭來,美國還是得面對台海戰爭,那為什麼不現在就全力以赴?
柯伯吉最後重申,支持史奈德,就是放棄台灣,就是讓美國重返亞洲的投入化為烏有。更糟的是,這還不是災難的終結,只是災難的起點而已。
對於柯伯吉的凌厲攻勢,史奈德則以不急不徐的態度回應。他首先強調,他絕不是主張要放棄台灣。事實上,正是因為正視中國威脅,美國才必須正視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入侵。
因為這場入侵是現在進行式,一旦不在這裡就擋下中俄陣營的野心,只會鼓吹它們更膽大妄為。
美國應該把握英勇烏克蘭人製造的機會,而不是把烏國看作戰略負債:一個GDP只有北約千分之四的國家,就暫時擋下了俄國入侵。如果美國與西方盟國能夠全力投入,協助烏國擊敗俄國,那才是妥善利用到手的機會,在對己方相對有利的情況下,挫敗中俄陣營的攻勢。
史奈德進一步指出,幫助烏克蘭,不僅有助於降低台海戰爭爆發的風險,更能增加未來戰勝中國的機率。因為許多軍事科技,都在俄烏戰場上被實驗,西方盟國因此加深了對俄系武器系統的熟悉,連帶也更能剖析深受俄系影響的中國武器系統。還有無人機,美國能將俄烏戰場上學到的寶貴無人機經驗,未來運用在援助台灣一事。
除此之外,史奈德也認為,現階段幫助烏克蘭打贏俄羅斯還有一項好處,那就是能夠在不直接挑釁中國的情況下影響中國決策。畢竟,中國沒有理由反對烏克蘭行使自衛權,也無法明擺著反對烏克蘭擊敗俄羅斯。因此,美國援助烏克蘭人打贏戰爭,既能從整體上削弱中俄陣營,也能使中國再三考慮攻台戰爭的可行性。
史奈德表示,中國共產黨承擔不起侵台失敗的政治風險,這是他們必須觀望俄烏戰爭的重要原因。也就是說,俄烏戰爭拖得越久,中國越有可能認定這類「原以為是閃電戰實際上卻變成消耗戰」的戰爭無法速戰速決,反而有可能動搖共產黨統治的正當性基礎,所以他們越會採取觀望姿態。
反過來說,如果美國現在就放棄烏克蘭、全面針對台海與中國,那一定會被中國當局視為最直接的挑釁,迫使中國在眼下這個節骨眼對美國攤牌,或是在這一相對不利於美國的時間點動手。總之,都是讓另一場戰爭爆發的可能性提升,而不是下降。
史奈德不斷強調,他並不覺得美國此刻需要做出「非此即彼」的二選一習題,這既不現實也不符合美國利益。在他看來,眼下的台灣與烏克蘭就像某種命運共同體,是彼此連動交織的。史奈德甚至援引台灣政府的官方立場,說台灣人也明白協助烏克蘭打贏暴政的重要性。
史奈德最後重申,如果我們不幫助烏克蘭贏得對俄戰爭,世界又憑甚麼相信我們可以幫助台灣贏得對中戰爭?就算你只在乎台灣,你也應該是在一邊重視台灣的同時,另一方面利用現在正在進行中的俄烏戰爭,學習與借鏡戰爭技術的演進,以及嚇阻的經驗。
「如果你在乎中國與台灣,那你現在最該關注的,就是俄羅斯與烏克蘭。」史奈德說。
這場辯論長達一個多小時,雙方還交鋒與切磋了不少問題,有興趣的朋友歡迎到留言的連結觀看。這邊我想拉回來,聊聊我們可以怎麼看待這件事。
你可能會想,前面說了這麼多,身為台灣人,這問題還有什麼好說?當然是台灣比較重要啊!
然而,我自己覺得這場辯論的看頭與玩味之處,恰好就在這裡。
首先,「台灣人支持台灣優先」雖然是情感上理所當然的第一考量,但若只是永遠停留在這一層面,不設法跳脫「本位主義」的膝反射式思考,那麼很多事情也不用討論或設想。總之美國人就支持美國優先,烏克蘭人就支持烏克蘭優先,中國人就支持中國優先,台灣人就支持台灣優先⋯⋯理所當然,卻不一定能有助於我們理解當今世界,或者協助我們做出所有重要的選擇或判斷。
其次,就算我們接受國家利益優先的邏輯,這場辯論仍是屬於美國人的討論,美國優先,所以重點自然是對美國人來說,優先支援烏克蘭,或優先支援台灣,哪一個才符合美國當下的利益,是值得美國優先執行的目標。
所以,我認為對這場辯論的真正看點,其實就在於美國人怎麼有建設性地討論「怎樣做對國家最好」的這件事。
在這一點上,柯伯吉與史奈德這兩人論述中的共同點,就跟兩人的差異之處一樣值得重視。
儘管兩人立場南轅北轍,一個是親共和黨的智庫成員,另一個則是親民主黨的大學教授,一個偏右一個偏左,一個強調東亞一個強調東歐,一個強調經濟理性與效益極大化,另一個更訴諸休戚與共的感性及共同價值;BUT,兩人都毫無疑問地代表美國,反映了美國底下的兩種重要聲音。
他們同樣關注美國利益,認同中國是美國當前最大的安全挑戰,同樣認為中俄兩國已組成聯盟,同樣強調美國盟邦與民主價值的重要性。兩人的不同在於手段,在於優先次序的考量差異。
柯伯吉強調,美國就像罹患心臟病的病人,史奈德的主張都是各種身體調養與藥物治療,雖然正確卻緩不濟急,但眼下就像心臟病發作,已經到了要趕快電擊或動手術的時刻了。
史奈德卻認為,我們得從全身著眼,治本而非治標,還要避免病人因為處斷過猛而先死在手術台上。
兩位醫生沒有絕對的對錯,全看誰的描述更符合病人的實際情況。
如果問我這個非專業人士的話,我想自己大概還是脫離不了台灣出發的主觀意識,會想支持柯伯吉的說法。但我也必須承認,史奈德的切入點給了我很大的啟發,讓我有機會從不大一樣的角度去看待世界正在發生的大變局。
我不曉得哪一種立論會在未來的美國占上風,年底美國總統大選的詭譎情勢更替此事投下不確定的變數。
但有一件事情,我已經被史奈德給說服。那就是未來這幾年,東亞和東歐,台灣與烏克蘭的命運,無論當事人是否願意,確實都是綁在一起、相互連動的。
※作者為衛城出版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