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我第一次出國，就是到英國留學，第一個跟我講話的英國人，是在學校宿舍工作的一位老先生。他問我打哪來？我說台灣，他說喔台灣我知道，作很多便宜東西的地方。

我相信老先生並無惡意，卻也不免有上國國民的得意，畢竟，你如果不是來自只能作便宜東西的地方，又怎會來我們這裡留學呢？雖然，台積電已在1987年成立。

歷經了三十幾年的時間，歐、美、日都力邀台積電前往設廠，曾經殖民台灣、一向我們只能仰望的日本，甚至將台積電熊本設廠，視為日本半導體產業復興的關鍵起手式，一個廠的補助就超過千億台幣，而台積電的進駐，也拉高了熊本的工資與地產價格水平。

過去兩百多年間，這世界最核心也影響最深遠的歷史進程，就是「現代性」的全球性擴張。

這種擴張以進步與科學技術為標竿，宣稱是中性而且放諸四海皆宜的普世標準，接受這一套標準的，才能成為富裕又進步的現代國家。

但，歷史絕不是在真空中前進的。明顯的事實是：現代性起源於西方，而且是從西方往非西方擴散。非西方往西方傳輸的，多半只是西方的獵奇之舉。這種路徑，非西方的人們，有人展開雙臂歡迎，說這是國家發展必經的道路，也有人誓死抵抗，說這是帝國入侵，傳統的消亡。但不管哪一派都同意：現代性是舶來品，我們只能選擇接受或不接受。

台積電歐美日設廠，是「現代性的逆轉」（The reverse of modernity）的一記響鐘。技術的領先，是現今我們熟知的世界秩序的基礎。在概念上少有人反對，文化應該眾生平等，沒有優劣之分，但同時擺在所有人面前的是，貫穿全球、被廣為接受的，多數都是古典音樂、好萊塢電影、麥當勞漢堡或是金髮碧眼就是美這些西方的東西或價值，而不是其他地區的文化。在多數情況下，西方國家並不是靠船堅炮利打開你家的門，而是這些東西搭著名為進步號的帆船而來，讓他們入港顯得如此理所當然。

而如今，對西方人，跟對台灣人都一樣艱鉅的大哉問來了：如果技術領先的是，一個你聽都沒聽過的蕞爾小島，那該如何是好？

我們若要說，台灣的科學與技術已全面領先西方國家，這當然言過其實，但比起多年前台灣的國民所得超越希臘、西班牙這些老牌西方國家，台灣在半導體技術上的超越，必然更撼動西方的心智架構與認知基礎，畢竟，那些挖得到石油的國家早就比他們更有錢，而台灣可能是第一個，讓他們感受到技術依賴的非西方國家，而且這種依賴深切影響他們的生活百態與國家安全。

有人可能會說，就算現代性逆轉了，那又如何呢？讓我來做個預言吧：未來台積電的日本、美國與德國廠陸續投產運轉，這些廠的生產機台，會不會擺上一包台灣出口的綠色乖乖呢？我相信，會的。

有能力在現代性/科技領先的國家，才有權力輸出為人接受的神話。未能搭乘現代性之船登陸西方的神話，就只是神秘化了的迷信與異國風情，但難保數十年後的綠色乖乖，不會成為半導體標準製程的一部份，就像我們早把吃比薩要配可樂，或是寫電子郵件給陌生人說親愛的那樣自然。

如果你曾為台灣的文化要走出去的困難重重而傷感、而憤怒，那麼，你現在可以樂觀一點，台灣，是那個作晶片，也作乖乖的地方。

※作者為臺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