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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會不是「假檢調」 應以調查權取代質詢權

謝達文 2024年04月28日 05:00:00
台灣長期以來的國會乃至地方議會實踐,都是以質詢為「主秀」,所以台灣人也普遍習慣這樣的運作模式,認為監督就是這樣運作。(張哲偉攝)

台灣長期以來的國會乃至地方議會實踐,都是以質詢為「主秀」,所以台灣人也普遍習慣這樣的運作模式,認為監督就是這樣運作。(張哲偉攝)

想像這樣的情景:四月最後一週,國民黨副主席夏立言坐在改裝後的立法院紅樓202會議室,旁邊坐著馬英九基金會執行長蕭旭岑,朝野十餘位立委則坐在他們面前,輪流對他們提問,全程錄影直播。

 

會議上,民進黨立委們各用五分鐘的時間,質問兩人去中國訪問到底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花的錢從哪裡來,又有沒有要為誰傳話,讓夏立言在鏡頭前不時面露緊張之色。而國民黨立委們當然不可能讓自家副主席一味挨打,所以頻頻做球,希望他們多談談交流帶來的貢獻,或者,他們也可以少問一些問題,在五分鐘的時間內「偷渡」對民進黨「抹紅」的種種批評。

 

再想像,這場會議不是開完了就算、船過水無痕,而像劇集一樣有「一整季」,屬於內政委員會所規劃「中共與我國非政府代表互動情形」調查的一環。陸委會主委已在前一場會議擔任證人,那場換成民進黨委員做球,詢問主委這種「交流」為何可能包藏禍心,或者認真追問現行法規對於政黨等被「統戰」的規定有何不足,相反地,國民黨委員則試圖設下重重陷阱題,把陸委會描繪成阻礙交流的單位,試圖讓民進黨政府看起來蠻不講理。

 

其他場的會議中,出席的證人名單則包含幾位研究對中關係、但立場各自不同的研究者,以及關注此一議題的民間團體與台商、農漁民代表等等,且不是發言之後便下台,而是要接受委員們的輪流追問。這一系列會議已經讓政治圈、媒體圈期待了整整一個月,是本月國會的重頭戲,每週的會議都讓話題熱度能夠延續,且時程設定還相當剛好,也讓「傅崐萁五月率國民黨團立委赴中」在事前就受到更大的關注。

 

同一時間、在其他間會議室,也有其他更小、更不那麼充滿爭議的調查會議正在進行。比如在虐童案之後,衛福委員會的委員們默默關切社工的工作狀況,就不會只要求衛福部長立刻來進行專案報告,而會展開一系列較為低調的調查,幾場會議分別由社工基層代表、學者、數個地方政府社會局的代表、衛福部社會救助及社工司司長等接受委員提問,幫助委員們更了解一些實際困難與各方立場。這些發現或許可以直接導向法律的修改,而即使沒有,在未來審查預算時也將提升委員們的背景知識。

 

把調查權想成「揭弊」或是「調查爭議案件」的任務,這個想像其實過於狹隘。(攝影:王侑聖)

 

在台灣現有的模式下,這些場景不可能發生,而會是由召委排定會議,要求陸委會主委、衛福部提出專題報告,並到場備質詢;其他專家與利害關係人,則至多可能被邀請出席公聽會。但是,這樣的「台灣模式」在國際上並不常見,反而是前述調查權的設計才比較符合英國、美國等國的做法。

 

那麼,在這波國會改革中,與其只是看著其他國家制度名稱後望文生義,不如參考他們的實際經驗,認真思考:如果「改採」這樣的調查權設計,是否更能聚焦、更讓媒體和大眾知道重點在哪裡?又是否可以更為平衡,不會只有官員到場「聽訓」?是否更能鼓勵朝野各黨委員好好設計問題、好好追問,讓社會更了解「為什麼這個議題值得在意,他們的立場又是什麼」,而非以蓋台式的咆哮追逐短線的關注?

 

破除對「調查權」的狹隘想像

 

其實,近來國內熱烈討論的所謂「國會調查權」,在不同國家各有截然不同的樣態,並無一些論者所謂的「西方民主國家」共同做法,光是英美兩國在許多面向上就都截然相反,比如英國各委員會政黨色彩較淡,而且絕大多數的調查後都會形成政策建議報告,報告的多項建議通常都是由跨黨派委員共識通過,政府也會在兩個月內回應;相對地,美國各委員會則是政黨競爭的重要戰場,兩黨經常針鋒相對。

 

然而,兩國做法至少在以下面向上是相同的:調查並非偶發性的、只針對可能的「弊案」,而是針對各種各樣的政策、事件、議題,且各常設委員會就可以邀集不同立場或專業的人擔任證人。在英美兩國,這都根本是國會的日常,光是4月22日(這篇文章開始撰寫的那天),英國國會內就排定了六場口頭取證會議(oral evidence session),分別屬於六起不同的調查(inquiry),主題包含「早產兒」、「提升手機訊號覆蓋」、「政府間關係:《蘇格蘭法案》實施25周年」等,都是具體而尋常的政策議題。至於美國國會,參眾兩院一個月總計各自舉行近百甚至破百場聽證會(hearing)也毫不稀奇,除了回應重大事件、關切重要政策之外,另一個常見的情況是黨團幹部判斷這個會期還不適合推動某項立法,但答應自家提案委員可以來安排相關的調查。邏輯上,這其實更接近台灣的質詢,但並非三不五時把官員叫來「訓話」。

 

相較之下,可能是受到319真調會等前例所影響,目前國內關於調查權的正反方意見,普遍的想像似乎都強調「揭弊」或至少是「調查爭議案件」的任務,但是,相較於英美的制度設計和實際運作,這個想像其實過於狹隘而且歪斜。倘若真的侷限於揭弊,反而讓人懷疑國會為什麼要與檢察官、法院爭權,立委們又有什麼理由負責釐清爭議事件中的法律責任。限縮於弊案,反而會導致真正的濫權,引導委員成為僭越的假檢調。

 

事實上,調查權運用範圍應該更為廣泛,才能夠探討各類政策、議題、爭議,反而更符合「行使憲法所賦予之立法職權」的基本設定。回到台灣,目前三黨的提案中,委員會的運作都仍原封不動,而調查權的運作則都必須另外特別成立專案的調查委員會,等於將和上述模式只有名字相同,內容卻天差地別,很可能最終仍是回到「假檢調」的舊模型、舊想像。其實,這次國會改革處理調查權,雖然帶來許多違憲或權責混淆的危險;但是,如果新制度能夠超越揭弊的狹窄想像,則很可能成為改善台灣政治運作的契機。

 

做事作秀都困難,質詢相對於調查到底還有什麼優點?

 

而這就仰賴立法院通盤檢討現行的運作方式,若能考慮以調查取代質詢,有望讓立委們不論是要「做事」還是「作秀」都更能聚焦,也更具延續性、不會船過水無痕,也能更清楚向社會傳達「我們認為事情其實該如何」,獎勵認真的立委,讓政壇走出「誤將咆哮當作監督的本質」的舊思維。

 

上週,民進黨新科立委張雅琳在Threads上的一篇發文,恰好碰觸到這個重點。她對照過去的工作經驗說到:「過去在外商,討論會議主題以外的題目是會被外籍老闆責備的,因為新題目有預告與會的大家嗎?大家有沒有辦法進行實質討論?如果都沒有,為什麼要提出來浪費大家的時間?但在立法院,這些通通可以接受?官員被罵是應該的?!」張委員說得沒錯,而這一切其實並不正常,畢竟這樣的做法不論是為了做事還是作秀,都其實缺乏建設性。

 

國會應該獎勵認真的立委,讓政壇走出「誤將咆哮當作監督的本質」的舊思維。(攝影:王侑聖)

 

由於台灣長期以來的國會乃至地方議會實踐,都是以質詢為「主秀」,是唯一正式的問答程序,所以台灣人也普遍習慣這樣的運作模式,認為監督就是這樣運作。在此同時,台灣的立法院內又缺乏「執政黨委員」和「在野黨委員」之間直接交鋒的場合,並無政黨間或不同立場間的互相詰難,國會內主要的問答就是發生在個別委員與備詢官員之間,委員間的直接交鋒除了在席位上、在台上台下彼此嗆聲,經常主要是在黨團協商中互動,因此,官員竟成了政府方能回答問題的唯一代表。

 

這使得台灣立法院的質詢模式顯得有些尷尬,畢竟,官員既不是立委,理論上沒有資格與國會議員辯論,然而,在議事廳內、在委員會中,官員又是執政團隊的代表,不能請執政黨立委代為接招,又因此不得不肩負為政府說明或者辯護的責任。備詢的官員角色因此十分尷尬,而加上即問即答的程序設計,更使得委員有誘因不讓官員講話,想辦法把官員罵得狗血淋頭,希望官員垂手而立、靜聆指教,被罵得無力還口。

 

但是,不論為了做事還是為了作秀,這樣的做法都相當奇怪。如果為了做事,那麼如張委員所說,在民間任何想好好做事的組織,沒有人會容許成員一天到晚偏離議程,也沒有人會讓需要回答問題的人一天到晚被「突襲」,無法事前準備。除此之外,如果是為了更了解各方的資訊和立場,更沒有道理只讓官員接受詢問,單方面提供書面報告,而非邀集專家、民間團體、利害關係人提供各方立場。當然,現有的制度中外部人士可能會受邀參與公聽會,但姑且不論公聽會到底能受到委員、媒體乃至公眾的多少關注,委員如果能夠在當中選出最重要、最能代表特定立場或最值得深入追問的幾位證人,以提問的形式把各種資訊、問題、立場問清楚,也會比受邀者各自「自由發揮」來得更能聚焦、更能深入。

 

但這樣的質詢形式,難道就有利於作秀嗎?其實,任何有表演或任何其他創作、表達經驗的人都知道,好的表演需要章法、要有主軸,如果作品雜亂無章、自由發揮、想到什麼講什麼,觀眾很快就會昏頭、會感到不知所云。而且,如果一場衝突有兩方甚至多方,表演更需要張力、需要有來有往才會「好看」,不平衡的劇情設定則無法讓人期待「不知道再來會有怎樣的反擊與轉折」,反正主角總是所向披靡、對手什麼都做不到,則常會讓人感到無聊。

 

作秀其實不是壞事,政治本來就有表演的面向,作用在於透過表演來設定政治議程,並且建立政黨或個人的「品牌形象」,向大眾宣示「這件事情現在很重要,你也應該關心,而我們這樣關心這件事」。然而,現有的質詢程序在這方面也相當不足:許多認真的委員和幕僚準備了極好的問題,但卻不能被當成「本日主題」得到應有的關切,經常連當晚的新聞都上不了,遑論繼續形塑政治議程。

 

相反地,規則和既定的文化不處罰偏題,反而鼓勵以咆哮爭搶鎂光燈,加上官員定位的尷尬,整體而言造成演出單調,只有「官員被蓋台/啞口無言」的劇碼重複上演。同時,委員會的慣例又容許委員提出與會議主題毫無關聯的問題,同場會議的個別質詢都很難收攏成「一集」,遑論再把「一集」收攏成有「劇情主線」的「一季」,導致主軸經常相當模糊,媒體、評論者和網友都難以掌握重點,無法理解「這就是立法院最近的重頭戲」,更難以期待「下集待續」──台灣立法院的問題不是太愛作秀,而是「秀」太過單調,根本就不好看,雜亂又缺乏張力,連短期的政治議程都難以設定,何況影響中長期的討論。

 

以調查改造質詢,獎勵更認真做事的委員

 

與這樣的戲碼相反,例如美國1994年關於菸害防制的聽證會就是一場經典的、有意義的表演:在其中一場,七大菸品公司執行長同場擔任證人,眾議員韋克斯曼(Henry Waxman)列出一項又一項疾病,逼問證人「吸菸會導致心臟病嗎?」、「肺癌呢?」、「肺氣腫呢?」,一位執行長唯唯諾諾回答「可能」,而當另一位執行長回答不認為吸菸會導致癌症,委員又追問「你了解在科學研究社群中,抱持這種想法的你有多孤立嗎?」,執行長也只能承認。這樣表演的作用,不僅在於製造「該季」中的劇情高潮,讓媒體、大眾更能關切菸品的健康危害,更在於打造菸商不負責任、貪財害命的形象,為他們想推動的管制爭取支持;更近期,比如臉書創辦人、TikTok執行長等人被傳喚作證,也都有類似的效果,是國會辯論甚至立法管制的重要序章。這些做法的背後原則就如同當年負責水門案調查的幕僚事後所說,「我們以打造故事的方式籌畫聽證會」,參與的人們事前仔細安排、密切協商,確認每場聽證會個別該傳喚哪些人作證,議員們又該如何分工問問題,背後的目的,正是希望「這是電視上最好的肥皂劇」。

 

台灣的政治討論都經常缺乏主軸,政策討論難以深入。(攝影:張哲偉)

 

至於在英國,委員會調查的表演性質和政黨色彩通常較弱,重點是邀集各方代表,蒐集資訊與觀點,以利做出調查報告,經常長達百頁、列出十幾點政策建議,反映該委員會各黨委員的共識。但是,調查權也確實有些時刻充滿張力、令政治圈十分期待,比如英國營造業龍頭Carillion突然宣布破產、上萬名員工權益受損後,前高階主管們就被找到委員會前作證,關於賠償問題,國會議員直接詢問「你為什麼不回捐分紅獎金,用來賠償受害者?」,要求高階主管承擔。相反地,更為作秀、更為對抗式的場合則經常發生在主議事廳,包含對首相或特定部會的詢答,又或者政府的聲明發表(接近於由政府安排的專案報告)等。而與台灣動輒十至十五分鐘的質詢、還歡迎委員「打斷」官員不同,這類的詢答結構都是一問一答,確保節奏明確而緊湊。除了反對黨的代表會做出較長的回應,以陳明該黨立場以外,其他的議員都是提出相對簡短的提問後立刻坐下,政府的代表再接著站起來,負責回應問題。

 

此外,在後面這種詢答中,與台灣聽訓式的備詢不同,由於內閣制下政府成員也是國會議員,因此可以與其他議員針鋒相對,除了接受友善議員的做球,也經常反擊對手的殺球。事實上,英國首相和其他官員就經常以「反觀在野黨」的方式轉移焦點,其他議員還會以歡呼、大笑等方式鼓譟增強氣氛,根本並無所謂「反質詢」的問題存在。曾任反對黨領袖、後來領導工黨政府長達十年的布萊爾就是其中高手。在擔任反對黨領袖期間,一場經典的詢答發生在1995年,是他提起執政黨內部對歐洲議題立場分裂、首相被迫改變政策方向,首相反唇相譏,回嗆「或許他會想告訴我,那50位違抗他立場的工黨議員要支持他了沒?」,結果布萊爾早就料到這招,一站起來就說:「這裡差異可大了,我對我的黨是在領導,他對他的黨只會跟隨!」而在1997年選前,面對相同議題,布萊爾先問首相是否仍會「要求」自家議員與黨的政策一致,第二題再問首相是否至少能「強力勸說,並且嘗試說服」同黨議員,如此「鋪梗」之後,布萊爾在第三題發動猛攻:「我們國家的首相居然無法勸說自家政黨支持他的立場,這難道不是非比尋常的事嗎?那麼弱!那麼弱!那麼弱!」。這兩句話都成為經典攻擊台詞,為保守黨政府最後兩年的大眾形象定調。

 

一直以來,台灣的政治討論都經常缺乏主軸,政策討論難以深入,除了有一些立委不夠認真之外,更麻煩的是,用心的立委卻又不只苦於鎂光燈難尋,幕僚的量能也經常並不足夠,難以廣泛蒐集不同專業的資料、不同立場的觀點,並對相關政府單位乃至民間力量帶來足夠壓力。在此同時,媒體與網路討論難以掌握當下政治討論的重點,政黨經常只是按照爭議事件做反應,很難說出完整的故事,透過穩定、有系統的表演,建立明確的「品牌形象」。

 

這些問題當然並非靠著用調查取代質詢就能解決,但英美經驗雖然制度迥異,但帶來的共同啟示,卻是不妨在制度上、或至少在思維跟文化上考慮透過調查取代質詢,重新建立「不能偏題」且「問與答,而非咆哮搶話」的要求。同時,也可以利用「同一主題,多場調查」的設計,讓同一季的不同集有更明確的劇情線、更清楚的延續性,讓人們知道當前重點的劇情何在。同時,改採調查權的設計,也讓專業工作者、利害關係人的觀點可以被問得更為細緻,並且讓在野黨政治人物也能提出觀點並接受質問,讓社會上的有權者和其他發言者也能被委員們詳細追問,而非只有行政院官員到場聽訓的單調局面。整體而言,這樣的做法有望提升國會運作的效能,讓政治表演更吸引人,更有望引導出更好的問政風格,讓「懂得追問」、「真的有提出一些什麼」的立委得到應有的關注,與那些「誤把咆哮當監督」的政治人物相抗衡──在討論國會改革的時候,與其受制於某些政治人物望文生義、粗製濫造、既過度限縮又不當擴權的提案,這些其國家實作經驗的優點才是更加值得參考的。

 

※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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