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智慧正拓展至成千上萬個領域(不只是貸款),在此過程中,它會讓很多工作崗位消失。(湯森路透)
北京——你對即將到來的人工智慧世界有何擔憂?
這一問題的答案常常像是科幻驚悚片的情節。人們擔心,人工智慧的發展將催生技術史上的「奇點」——也就是人工智慧超越人類智力極限,在人類事務領域引發無法想像的革命的時刻。他們想知道,為我們所控制的人工智慧,是否會反過來控制我們,實際上把我們變成了賽博人。
這些問題琢磨起來很有意思,但並不緊迫。人們擔心的情況即便會發生,也要在千百年之後。我們目前還不知道,如何從我們最優秀的人工智慧工具(例如最近擊敗了世界上最好的圍棋手的谷歌計算機程序),走向「通用」人工智慧,即擁有自我意識的計算機程序,可以進行常感推理,獲取多個領域的知識,感知、表達和理解情緒等等。
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相反,現有的人工智慧產品正以超出大多數人想像的速度得到改進,很有可能讓我們的世界發生根本性改變——不一定就是變得更好。它們只是工具,而非某種與人類競爭的智慧形式。但它們將重塑工作的含義和財富的創造方式,引發前所未有的經濟不平等,甚至改變全球力量均勢。
我們必須把目光轉向這些迫在眉睫的挑戰。
今天的人工智慧是什麼?大致來說,它是一種從特定領域(例如貸款償還記錄)獲取大量信息,並利用這些信息在特定情況下作出決定(是否貸款給某人),服務於特定目標(讓貸方實現利潤最大化)的技術。它就好比是打了雞血——接受了大數據訓練——的電子表格程序。執行特定任務時,這些工具的表現可以好於人類。
這種人工智慧正拓展至成千上萬個領域(不只是貸款),在此過程中,它會讓很多工作崗位消失。銀行出納員、客服代表、電話推銷員、股票和債券交易員,甚至律師助理和放射科醫師,都將逐漸被此類軟體取而代之。假以時日,這種技術將會控制自動駕駛汽車、機械人等半自動化和自動化硬件,取代工廠工人、建築工人、司機、快遞員以及其他很多職業的從業者。
不同於工業革命和計算機革命,人工智慧革命並不是讓特定工作(工匠、使用紙筆和打字機的個人助理)消失,並代之以其他工作(裝配線工人、熟練使用計算機的個人助理)。相反,它有可能造成工作崗位的大規模減少——其中大多是低薪崗位,但也會有一些高薪崗位。
這種轉變將為開發人工智慧以及運用人工智慧的企業帶來大量利潤。想像一下,如果優步(Uber)之類的公司只使用機械人司機,會賺多少錢。想像一下,如果蘋果(Apple)不使用人力就把產品生產出來,會有多少盈利。想像一下,如果一家貸款公司無需人力介入便可一年發放3000萬筆貸款,會獲得多少收益。(碰巧,我的風險投資公司已經投了這樣一家貸款公司。)
我們由此將面臨兩種無法和諧共存的新情況:大量財富集中到極少數人手中,大批人員失業。該做些什麼?
其中一種對策是就人工智慧並不擅長的任務,對人員進行教育和再培訓。人工智慧非常不適於從事涉及創造性、規劃性和「跨域」思維的工作——比如庭審律師做的事情。但需要這些技能的通常是高薪工作,可能很難讓經過再培訓的失業工人去做。承載更多希望的是涉及人工智慧所缺乏的「人際技能」的工作,比如社會工作者、調酒師、看門人——從事這些職業需要進行細微的人際互動。但這裡也有一個問題:一個社會真正需要多少調酒師?
我猜想,大規模失業問題的解決方案會牽涉到「愛心服務工作」。這些工作人工智慧做不了,社會需要,又能給人以使命感。例如陪伴老年人去看醫生,在孤兒院教書,以及在匿名戒酒會——或者很快就可能出現的匿名戒斷虛擬現實會(Virtual Reality Anonymous,面向的是那些沉湎於由計算機生成的模擬世界,對平行世界生活成癮的人)——當一名協助人。換句話說,今天的志願者服務工作或許可以在未來變成真正的工作。
其他一些志願者工作或許薪水更高,也更具專業性,比如富於愛心的醫療服務提供者——充當診斷癌症的人工智慧程序的「人機界面」。不管怎樣,人們都將可以選擇讓自己的工作時間比現在短。
誰會為這些工作支付薪水?這時候那些有大量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中的領域就該起作用了。在我看來,由人工智慧創造的財富有一大部分要不可避免地被轉移給那些因之失去工作的人。看起來,這一點似乎只有通過實行增加政府開支的凱恩斯經濟政策才能做到,而政府開支的增加或許可以通過對有錢的公司徵稅實現。
至於這種社會福利將是什麼形態,我會贊成提供一種有條件的普遍基本收入:也就是給有財務需求的人提供的福利,條件是他們要麼顯示出接受培訓、以便讓自己有受雇資格的努力,要麼承諾做一定時長的志願「愛心服務」。
要給這些福利提供資金,勢必要提高稅率。政府不僅必須給大多數人的生活和工作提供補貼;還必須填補此前從受雇個體那裡徵收的個人稅收的損失。
這會給人工智慧帶來最終、或許也是最重大的挑戰。我設想的凱恩斯政策方案在美國和中國或許是可行的,這兩個國家會有足夠多成功的人工智慧企業來通過稅收資助福利措施。但其他國家呢?
它們將面臨兩個難以克服的問題。第一,由人工智慧創造的大部分財富將流向美國和中國。人工智慧是一個強者更強的行業:你獲得的數據越多,產品就會越好;產品越好,收集的數據越多;數據越多,就能吸引更多人才;人才越多,產品也會越好。這是一個良性循環,美國和中國已經積聚了足夠多的人才、市場份額和數據來啟動這個循環。
比如,以市值論,中國語音識別公司科大訊飛,以及曠視科技和商湯科技等幾家中國面部識別公司已經成為所在行業的領導者。美國則引領著自駕車的發展,由谷歌、特斯拉(Tesla)和優步等公司佔據領先地位。至於消費者互聯網市場,有七家美國或中國公司——谷歌、Facebook、微軟(Microsoft)、亞馬遜(Amazon)、百度、阿里巴巴和騰訊——在大量運用人工智慧,並擴展它們在其他國家的業務,基本已經佔領了這些人工智慧市場。看起來,美國的公司將主導發達國家市場和一些發展中國家市場,而中國企業將在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市場獲勝。
中國和美國之外的許多國家面臨的另一個挑戰是,人口在增加,尤其是發展中世界。儘管不斷增長的龐大人口也可以成為經濟資本(就像中國和印度最近幾十年的情況),但在人工智慧時代,它會成為一個經濟責任,因為這些人口會構成大多數的失業工人,而不是多產的員工。
所以如果大多數國家無法從利潤極高的人工智慧企業徵稅來補貼自己的工人,它們還有什麼選擇呢?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除非它們願意讓民眾陷入貧困,否則就必須與供應最多人工智慧軟體的國家——中國或美國——談判,最終成為這個國家的經濟依賴者,以允許「母」國的人工智慧企業繼續從依賴國的用戶身上獲利,來換取福利補貼。這樣的經濟安排將重塑現有的地緣政治聯盟。
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開始考慮如何將日漸臨近的、由人工智慧加大的貧富差距最小化,不管是國內的,還是國與國之間的。要麼就得把這件事看得更樂觀一些:人工智慧給我們提供一個在全球範圍內重新思考經濟不平等的機會。這些挑戰太過廣泛,任何國家都無法將自己孤立起來,獨自解決。
※作者李開復是風險投資公司創新工場的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也是創新工場人工智慧工程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