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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舊愛新歡 飲食男女

廖偉棠 2024年05月14日 07:00:00
李安的早期名作《飲食男女》,裡面的神轉折就是觸犯禁忌的忘年戀。(《飲食男女》劇照)

李安的早期名作《飲食男女》,裡面的神轉折就是觸犯禁忌的忘年戀。(《飲食男女》劇照)

近日香港鄉民的熱話焦點,是一位「何伯」迎娶一名比他小三十歲的大陸女子,引起自他兒女至過萬香港網民的聲討或「吃瓜」式關注。其實男歡女愛是私事,哪得旁人置喙?震驚我的是今時今日還有如此對忘年戀的仇視,保守程度比起幾十年前還不如。

 

三十年前有一部電影,李安的早期名作《飲食男女》,裡面的神轉折就是觸犯禁忌的忘年戀。李安沒有單純批判或者鼓吹它,而是細膩地鋪墊了圍繞在這最後揭曉的神秘戀情之外的,種種與我們切身相關的難題。假如我們理解這些難題,也許就能理解禁忌的戀愛。

 

「飲食男女」這句話遠出自《禮記·禮運篇》:「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後面還有一句:「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飲食男女》裏,基本上沒有「貧苦」的存在(畢竟拍攝的是台灣經濟高速增長的1990年代),但死亡的陰影是如影隨形無處不在。

 

它依附在佳餚的前面,那些待宰的雞鴨活魚還有青蛙,還有神廚老朱(郎雄)殺死它們之前的片刻不忍。它依附在貌似穩定的家庭裏面,二女兒朱家倩無意看見父親老朱去醫院看心臟科,老朱的廚房老戰友老溫猝逝……

 

還有一個更神妙的鏡頭:小女兒朱家寧去小男友鍾國倫家裏和他一起在暗房放照片,照片漸漸顯影出來鐘的阿嬤形如骷髏的老相,兩人一驚,十指交纏——當晚發生的事可以推想,它是以未拍攝出來的性事,抗拒着死亡的驚嚇,鏡頭一轉,就是朱家寧在飯桌上宣佈自己懷孕了。

 

這種抗拒,在電影更深處流動的地方,是主角老朱的內心。「大惡」當然不是罪惡的惡,而是厭惡的惡,老朱十多年前經歷了髮妻的死亡,現在又經歷老友的死亡,自己的年紀也漸近古稀,說他不怕死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偏偏是一個大廚、神廚,他掌握了大欲存焉的前者:飲食的功夫。

 

所以電影一開頭,李安用拍武俠的方式拍攝廚房裏的老朱,刀光劍影,精彩絕倫。老朱對待自己的廚藝有點像老舍筆下《斷魂槍》的主角,直說著:「不傳、不傳。」但深以為傲,而且只做給自己愛的人吃。

 

同時,李安以拍攝情色片的光影特寫拍食物餐點,活色生香之餘同時又穿插着超越了性的隱喻,令人在生死愛慾之間來回深思,直到最後才能油然理解老朱對最後愛情抉擇的勇氣,這個勇氣可以說是他從廚藝裏參得的,也是他的廚藝給予他的保證——他有信心像料理佳餚一樣精心調理、滿足一個女人,哪怕這個女人是原本被視為他的第四個女兒的一位剛離婚的少婦(錦榮)。

 

近日香港鄉民的熱話焦點,是一位「何伯」迎娶一名比他小三十歲的大陸女子,引起自他兒女至過萬香港網民的聲討或「吃瓜」式關注。(美聯社)

 

大廚愛吃家常菜——這是我兩個當大廚的姨丈和姑丈分別示範給我看的,他們寧願吃我阿姨和姑姑做的平凡茶飯也不去吃自己研發的山珍海味;真正的大俠也不會每天飛簷走壁而喜歡閒庭信步。所以為什麼老朱捧着錦榮給女兒做的拙劣便當吃得津津有味,理由當然不是他說的因為他沒有味覺。老朱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也難。忙乎一輩子就為這個……想着這個氣人吶,好滋味誰嘗過了?」——「好滋味」不在於菜餚,而在於做菜的人是誰,他嘗的是錦榮的愛的滋味,這不足為外人道也。

 

朱家三個女兒不知道這一點,她們都以為老爸只要飲食,不需要男女。這點矇昧,先出自大女兒認為老爸依然活在亡妻陰影中,再出自二女兒以為老爸壟斷廚房是癡迷,且兩人都以為老爸不捨得這個名存實亡的家。

 

她們自己又如何?二女兒朱家倩習得老朱老溫的本領,但只能依父囑去航空公司任高管,她的廚房漂流在前男友家裏,她的慾望也寄存在那裏,最後漂回老家才算心安——她是第一個提出搬家的人,買房被騙後她說出真心話:好像鬆了一口氣,因為她知道自己最離不開父親以及父親象徵的美食傳統。反而那個聲稱要守衛這個家、因為它對老爸意味著一切的大姐朱家珍,貌似存天理滅人慾,實際上是最被慾望折磨的一個,宣布閃婚後馬上坐上新郎的摩托遠去。

 

小妹朱家寧的廚房是麥當勞,顯示了她與老爸的徹底斷裂,李安怕暗示得不夠,還安排了她去學法語,唸的範文是阿波里奈爾的詩句,「你終於對這個衰老的世界感到厭倦……」她的懷孕日後的呼應是錦榮的懷孕,這就像是李安的一個壞壞的玩笑:你們以為世界衰老嗎?還有老當益壯的斷魂槍呢。

 

與飲食相關的是房子,朱家倩付了首期的爛尾樓只有空殼,路人告訴她此地有嚴重污染已被政府查封,所以當然不會有新廚房的出現,朱家倩還得借前男友的廚房大展拳腳,直到那廚房入駐新主人。朱家寧的小男友沒想到是個富二代,豪宅的風格是極簡主義的,只有藝術暗房也不見廚房煙火,兩人竟然在路邊攤吃臭豆腐不亦樂乎。

 

進而去到老朱兩間房子的隱喻,原本他在台北市中心(台灣稱為蛋黃區)的那家日式大宅,擱今天至少值兩三億台幣,有巨大的廚房讓老朱施展拳腳,內裏則迴旋曲折,辨不清格局、閨房的分布,更幾乎沒有拍攝老朱的臥室——這進一步暗示「性」被壓抑和去除。他和錦榮後來在關渡共築愛巢那間「小房子」也不小,窗景更是淡水河,開揚舒展——這次沒有一個鏡頭拍攝到廚房,可見老爺子的人生重心已經從「飲食」移到「男女」了。

 

話說回來,當電影最後十五分鐘那一場紛紛擾擾驚世駭俗的「家變」平息——源自老朱覺得自己一輩子做人不能像做菜等所有料都配齊了再下鍋。真正讓老朱重新嚐到「味道」的,還是最愛他的二女兒。而且恰恰是一道亡妻做過的菜,此處李安極其溫柔蘊藉,暗示了老朱始終是重舊情的人,並沒有因為新歡、新生而忘記前生緣。

 

這一切,以及現實中那些何伯的荒唐或不荒唐的事兒,旁觀他人痛苦的我們,未必懂得慈悲、同情。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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