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榜貼在補習班門口,紅通通的彷彿君臨天下,進此門者一律要先低頭。(圖片摘自研之有物)
我永遠記得近二十年前,重考班第一天開學,班主任帶著考上台大醫科的學長姐二十多人在講臺上一字排開,排了兩三排,一一遞麥克風問:「你現在念哪裡?」
每個都回答:「台大醫學系」。班主任聽了志得意滿、洋洋得意,台下同學也都目不轉睛。
可惜有兩位回答「陽明」的,站在講臺邊邊,感覺氣勢輸了一大截。還有一個在後排探出頭回答「北醫」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班主任似乎皺了一下眉頭,麥克風趕快換到下一位,台下同學也是滿頭問號?
我很快就了解在重考班裡人以成績分等級:「台大醫科是第一級,其他醫學系是第二級,剩下的努力不夠,要繼續努力!」畢竟醫科保證班就要保證這麼努力的你,總有一年要范進中舉考上醫學院。
考上普通的醫學系是低標,醫科保證班以考上台大醫科為終極目標,因為光八樓一個重考班,就可以考上一百名以上的醫學系或牙醫系。只考上私立醫學院,為什麼不再拚一下,多給自己一個機會得到人生最高的榮耀!
醫科的搖籃、作育英才無數的班主任,看到很多重考生明明資質很好,學測矇上一間醫學院就歡天喜地離開了重考班,不禁為他們感到可惜!總是勉勵我們:「人要有志氣!目標要遠大!」
已經考上醫科繼續拚台大的最有志氣;程度很好卻隨便考上一間醫學院就去念的人是放棄了自己,萬分可惜!重考班每天都在灌輸我們這個觀念,聽久了大家都覺得有道理,考不上一定是自己努力不夠,考上了更要繼續拚,我要更努力!
那些年重考班每年都考上十幾位台大醫學系,考得好甚至超過二十位,絕大多數都出自八樓一個班。紅榜貼在補習班門口,紅通通的彷彿君臨天下,進此門者一律要先低頭。
我入學那年雖然全班最後考上近一百名醫學系、牙醫系,單就醫科人數一個班算起來就直逼建中、北一女應屆考上醫科的總人數,但是「只」有不到十位台大醫科,聽說班導師和班主任那年放榜時都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醫科保證班當年有三班,八樓是最好的班,要有一定成績才能唸,前三排學生更是重點栽培對象。雖然我在八樓坐很後面,成績也不怎麼樣,不過我補習免繳學費,一學期省了很多錢,當時也沒特別感覺,現在回想補習班對我很好阿!簡直是慈善事業。
成績好的聽說不只補習不用錢、住宿不用錢,還會發獎學金!因為這麼有志氣的人,當然值得好好鼓勵。
成績不到的可以去樓下另外兩個班重考,假如還是想來八樓上課,依照應屆大考分數補差價,看差一分補多少錢?只要分數不要差太多都歡迎。坐在最後兩排跟我們一樣小考、週考、月考,每天不斷考試拼命寫考卷。
班導師一視同仁,但是聽說會特別提醒:成績如果沒有起色,下個月請回樓下再接再厲。難怪最後兩排同學考試都特別拼命:決一死戰!充滿悲壯之情。
八樓除了有最好的師資,學生程度也最整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道理所有家長都懂,因此只要分數沒有差太多,拼了命把小孩送上來。
雖然樓下學生需維持幾乎全部補習班的營運,但是要去八樓上課還是有機會,其實公公平平:能力分班是「因材施教」,上樓補差價是「有教無類」,兩者兼容並蓄,都是至聖先師的教誨。
補習班雖然是權威式管理,也有人性的一面:台南一中畢業、長老教會出身的陳君成績優異,富有社會正義感,平常愛讀小說、辦雜誌,除了在報紙上寫社論針砭時事,還會為了勞工等弱勢團體的權益上街抗議,不怕弄髒了自己。他沒有太多時間念書,但是說也奇怪,每次考試各科都接近滿分。
陳君在重考班是個異數,他似乎不以升學為目的,關心社會更甚於自己。偶爾上課遲到班導對他說話總是和顏悅色,提醒他念書也要休息,不要影響到別人就好(陳君後來考上台大醫學系,至今仍不時聯繫)。
成績不好的也不要灰心,補習班會因材施教:在唸書的時候,三不五時請你去辦公室勉勵勉勵,激發你的志氣。一開始大家一頭霧水?很快就知道雖然我們表面上沒錯,但是成績不好就是一種錯,好好反省自己,不要讓人操心了。
因為「天將降大任於重考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收束其散漫、鞭策其體膚,曾益其所不能,然後知生於憂患,考上台大醫科也!」
有怎樣的社會,就會有怎樣的醫科保證班。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天進到補習班位於大衛美語的宿舍,我先到在整理棉被,彰化高中的室友比我晚來。門一打開對方家長開口就問我:「你考幾分?」銳利的眼睛盯著我全身看,深怕我拖累了他們兒子的未來。
我一臉尷尬,一生沒有被人如此打量,隨口報了個分數,看見對方家長緊繃的臉,慢慢放鬆下來:似乎雖不滿意、尚可接受!忙著整理行李,也沒細問我的名字就離開了。
重考班的很多事,比小說還小說,沒有身歷其境無法體會。
感謝補習班當年用心栽培,阿賢成績雖然差強人意,沒有金榜題名,但是考上吳興街菜市場旁邊的私立學校已經心滿意足,歡歡喜喜就去報到了。
畢竟很多人沒有我那麼好運。
近二十年後,腦海中仍然常常浮現很多人坐在教室後排埋頭苦讀的樣子。他們的年紀平均大我們應屆生一輪,有的甚至還有些白髮,聽說畢業後一考再考,考了很多年仍然不放棄。
當年的我無法體會,近二十年後回頭來看,還是有點不忍心。
其實考不考得上醫學院,天份佔了一半以上,天份是父母的基因決定,考不上不一定是努力不夠,可能是基因的問題。
在醫院,常常碰到病人跟我抱怨:「我不抽煙、不喝酒,吃東西非常注意,每天都運動,為什麼會得這種病?」我一直不知道怎麼回答。
直到那年台大醫學院遺傳學大師楊偉勛、陳沛隆教授在科內幫我們授課,才讓我恍然大悟:原來很多疾病是「基因」的問題。
人有多少天份?有多聰明?能不能考上台大醫學院?將來會不會生病?很多都是基因在掌控,在精卵結合的當下決定了很多命運。
我們以為成功都是自己努力,也很可能只是比別人聰明。
醫師不問世事,穿著白袍乾乾淨淨的看診、吹吹冷氣當然很好。然而最近國事如麻、內憂外患不斷,我不禁又想起陳君,想起他那雙堅毅不屈的眼神。
陳君似乎提醒我:醫師除了關心自己、關心眼前的病人,更應該行公義、好憐憫,站出來關心咱的社會、疼惜咱的台灣。
雖然基因決定了聰明才智,但是後天的決定與行動,才真正「決定」我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關掉診間的冷氣、脫下了白袍,在人群中我彷彿又看見陳君,這條路其實已經走了多遠。
※作者為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