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九段棋士王銘琬成就斐然,曾奪本因坊、王座等頭銜,2年前達陣生涯千勝。(攝影:謝佩穎)
「對這個世界,我唯一瞭解的,就是我一無所知」—蘇格拉底(I know nothing except the fact of my ignorance.—Socrates)
拿過2屆本因坊、1屆王座,圍棋名將王銘琬現身時,剛結束一個電台訪問,正大口啃著麵包,「你們好,再等我一下」,為新書《迎接AI新時代:用圍棋理解人工智慧》返台一週,早晨9點,這是他倒數第二個通告。
旅日42年,王銘琬中文沒忘還出了3本書,「跟太太(作家劉黎兒)認識以前,我的生活、內心都非常日本,想事情也用日文,快忘記如何中文溝通,交往後才慢慢練回來」。2個兒子中文就不行了,「他們中文程度就像一般日本小孩,上大學有選修中文,但可能挑涼課修吧(畢竟有些語感),但沒學太好」,在王銘琬東京自家,主要語言是日文,「本該讓小孩學好中文,但夫妻太忙都沒教,蠻遺憾的,也沒辦法。」
圍棋神童
1961年,王銘琬出生於台南開山路圍棋世家,一家出了3名旅日職業棋士,他4歲開始學棋,6歲上台北專修,1975年飛日本當院生前,王銘琬與當年43歲的清大教授沈君山鏖戰7盤以4比3取勝,肩上「圍棋神童」美名赴日。
關於「神童」,他特別想撕下這道令符,「那個時代,每個會下棋的小孩都是神童,我沒什麼特別的」,「跟沈博士對弈,讓我的報導量變多,原因只有一個,因為同世代的王立誠、黃孟正(門下有謝依旻)、郭求真,他們都去日本了。」(註:王立誠1958年生,1971年13歲赴日;郭求真1957年生,1973年16歲赴日;黃孟正1958年生,1973年15歲赴日)
「台灣媒體想提倡圍棋,適合報導的題材只剩我,說穿了是這麼回事(笑)」,「『神童』套我身上,那不符事實,每個小孩都是天才,沒太離譜好好教,都有一方天才展現。」
回望自己小孩,他也說自己走過圍棋路,「完全不想逼兒子學棋」,「老大不算正式學過,我想教時,年齡有點來不及」,小兒子4歲前學了2年也收手,「我沒時間用心教,看他也不怎麼想學,就算了。」「他們不像我,好吧爸爸要我學棋,就試試看(結果4歲一試至今51年)」,王銘琬是「不知怎麼讓小孩照著他想法做事」那種父親,當小孩不願意時,他一點也不清楚如何誘導。
「若說成為『圍棋神童』與否,最重要會取決這部分吧,父親給我的與我給兒子的主要差別在『父親當年非常專心教我』」,「在日本時,我賽棋、教棋、講棋,沒太多時間去鋪、煨那個氣氛,讓小孩願意跟著我做」,「若當職業棋士,最晚4歲得入門才來得及,學棋起跑很重要,4歲若學起來,以後一定可以在棋界有成就。」
鈍感的人
王銘琬談起當年,「我是14歲生日2天前出發赴日,其實有點晚,想以棋為生,最好10歲前就去日本」,但比同期院生年齡大,卻沒帶給他壓力,「我是很鈍感的人,那時樂意去日本,因為不用聯考,真的,聯考壓力太大了。」
「雖然在王家是獨子(王銘琬從小過繼給母方親戚),沒有那種兄弟姊妹啃書焦頭爛額的樣本,但一想到要聯考就頭痛,後來父母問我『要決定哦,再不出國來不及』,不用聯考,我當然好啊」,不過2個小孩學業頂尖(大兒子東京大學物理博士、小兒子早稻田大學建築系),似乎海放老爸當年。
「表面看起來漂亮,但那是他們自己資質,關於教育,我一點也沒資格發言,教得很糟糕,沒請家教,自己亂養」,但王銘琬倒分享一點,「小孩子就是硬要跟你做相反的事,尤其他一查覺,我想讓他往哪個方向走,反而會停步佇足,若想讓小孩做某件事,你就告訴他們『別去做某件事』就好了」,怎有種「孫悟空跑不出五指山」的操盤感,他閃過一種全然掌握的大笑。
認清本份
王銘琬自己是認本份的人,「本份認清,找效率完成它,即使不喜歡」,「我一直不喜歡下棋,要說能勝過別人,可能是我在浸入下棋那段時間內,非常專注,但所謂用功打譜、覆盤、詰棋(刻意安排棋局,思考得勝手法,測驗棋力)、做死活題(簡單棋形,一子可看出棋形死活,旗形複雜,數十手後才明白也可能)等,我非常討厭。」
有時覺得很煩,王銘琬埋著打電動一整天不下棋,「每天碰棋是原則,但原則都有例外」,但至少打電動他不碰圍棋遊戲了,「下棋就不是遊戲,不過打完電動最後,我還是會關心一下當天重要棋局,補找棋型、棋譜看。」
少數未入師門棋士
到日本後,王銘琬是棋界罕見沒有明確師承的棋士,「我很幸運一下就考上職業棋士,考過後很多老師希望我拜入門下,我沒有意願,那時沒太關心未來要怎樣,也沒有想在日本學東西的想法,毫無動機,茫茫然一步步這樣過來」,「之後看兒子有自己想學的,那真的太好,不然像我這樣,不怎麼想學,應付應付的做,認清本份,總也會有學出個結果來。」
未入師門,多年後他倒是收了台灣弟子熊丰(原名黃奕昀),「20年前他問我想來日本學棋,我找不到拒絕理由,其實對培育後進一直不關心,到現在也是,我覺得自己沒能力」,「日本棋界都有師徒制,但老師不太教棋,主要照顧你生活起居(內弟子:專業棋手收學生到老師家住著生活),供你安定住宿,給環境讓弟子體會學習,但我沒辦法給弟子一個環境。」
「所以我們沒什麼互動」王銘琬仰天大笑,「我完全放他去,沒有要他按什麼ABC步驟去做」,在熊丰還沒入段時收入門下,王銘琬一直認為責任在幫助他入段後就結束,不過每週一天的研究會,他倆數十年持續。
訪談間王銘琬一再強調,他若有一點社會評價上的成功,那都是偶然,一直想把自己打回凡人,要記者去掉那些強加於上的傳奇招牌,他是徹頭徹尾的機率論者,回答也括進機率,一如他在棋壇橫空出世的獨創戰法「空壓法」。
不追求正解
在王銘琬設想裡,過去下棋普遍追求正解、往最好的一手不斷努力,但「空壓法」嘗試跳脫邏輯,「一直執意追求正解,會有一個外框黏身上,不容易動」,他於是假設圍棋是變化無限,解開束縛,以概率建立下棋直覺,「一旦無限,怎有正解?」王銘琬的回答很哲學,也同時也拐回現實。
「職業棋士是競爭激烈的世界,決勝負才有飯吃,我後來敢嘗試『解套』思考,也是因為達到『不贏很多也有飯吃』(晉升九段)的地步」,他說起1992年晉升九段之前,自己是很極端求勝的棋士時期,「下棋壓力很大,我自己沒有排解管道,就是承受,一種韌性,因為輸棋壓力更大」,棋賽間,王銘琬不拿扇子,屬於動身體那一派,摸摸臉頰、喃喃自語,下錯也大力拍自己頭,動作激烈,我想起他太太劉黎兒12年前作品《棋神物語》寫「輸棋會氣到打頭罵自己笨」的主角影射。
「我太專心了,音量不自覺加大,這不特別,日本很多棋士都這樣,趙治勳、坂田榮男聲音都不會輸我,只是媒體不好意思寫他們(笑)。」
距離對神田英拿下棋涯首勝的1977年,今年正好40週年,回望王銘琬人生,他不像張栩、井山裕太那樣大鳴大放一時的棋士,甚至自14歲赴日到取得2屆本因坊、1屆王座的38歲前,更多時間是默默努力。
一無所知是唯一解
「本因坊之戰的前4年,我沒有在職業主舞臺上跳舞(主角),我都在下面打掃而已」,「日本棋界認為一流棋士靠贏得比賽存活,再者才去教棋、講棋」,2000年拿到本因坊後,王銘琬簽名題字都會加上「童心」2字,他說棋士註記座右銘,寫的其實是「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我寫童心,因為大部分時間我沒有用這個心情下棋,下棋還是有現實考慮啊,下一些追逐利益棋法,希望自己多往童心想,童心是一條韁繩,拉住我別太往現實考量偏去,我希望做到。」
這很像他10年前書《新棋紀樂園》提到的「相信自己一無所知,什麼都懂就不好玩,什麼都不懂最能享受圍棋,這是一種快樂的矛盾。」
九段、千勝之後
「人啊,有沒有偷懶只有自己知道,我真的沒有那麼偉大。」暢懷大笑是王銘琬受訪最常有的情緒中點,他極力卸下所有加諸於上的光環桎梏,把自己打回凡人,「九段啊?生涯維持7成勝率就可以,那時還有『大手合』賽制(2003年日本棋院廢止),甚至八段到九段5年內維持6成勝率就能晉升,真的沒什麼」,那2年前成為日本棋院成立91年來第16位千勝棋手呢?
「日本棋院只有一個原則,控管『每年錄取職業棋士』跟『當年退休職業棋士』人數相當,賽制則是比一輩子,老弱婦孺都能繼續比,沒有強制退休,就專心在那個圈子孵,保持狀態,時間到誰都可以拿下千勝」,「時間拉長,大家都辦得到,真的,這沒什麼。」
語氣一向謙談,訪題跟他手邊要處理的事情一樣多,但王銘琬穩穩當當,一樣一點慌張也沒,一刀一刀處理,問題丟過來沒關係,環起手交叉、他抬頭向天望了一會、眨了眨眼,然後露出上排牙齒、以標準「銘琬笑容」開口:「啊,關於這個問題,是這樣的…」。
撰文:陳怡杰 攝影:謝佩穎 影音:楊哲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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