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之圍城》淪為爽片,無論是打鬥還是情懷,都是稍縱即逝的腎上腺素而已。(《九龍城寨之圍城》宣傳海報)
看《九龍城寨之圍城》之前,我想起周星馳《功夫》裡的豬籠城寨,看完《九龍城寨之圍城》之後,我更加懷念豬籠城寨。耗資過億港元打造的實境混CG的九龍城寨,明年各華語影展的最佳美術獎絕對是囊中之物。但是草台搭建的上海豬籠城寨,似乎更得九龍城寨精神。
九龍城寨精神是什麼?只是骯髒混亂黃賭毒嗎?還是電影渲染的離不開留不低的曖昧老男人情懷?不,這些都是表象,真正厲害的城寨精神,是「僭建」——一方面體現在無限增生的建築,看似隨機架床疊屋,但漸漸自洽融合渾然一體,乃至固不可破;另一方面這個僭還是僭越的僭,以下犯上,以草根藐視權力,九龍城寨成為三不管地帶,也是因為它選擇做這麼一個游離於清、英、港三權之外的法外之徒、哪怕最後成為無身分的裸命(bare life)之人。
《九龍城寨之圍城》令我非常惋惜,我對城寨空間本身介入敘事的期待一直維持到陳洛軍用麻將牌搭建了一個城寨模型那一幕,我心想終於來了,這個城寨的私生子終於學會沙盤推演,接下來做一場鬥智大戲。結果他讓魚蛋妹通知街坊躲避之餘,沒有規劃路線就去和神打附體的王九正面開打,好像他靠的也只是義父龍捲風的神靈附體。
再進一步,芸芸城寨居民,藏龍臥虎,也僅有一個叉燒師傅喬靖夫挺身而出,原來在龍捲風的理髮店穩坐如泰山的那位三姑、投訴色狼之餘載歌載舞的那位六婆(姑且這樣叫她)乃至廚子妓女等等,都可以獻上綿薄之力去捍衛這個城寨吧?哪怕只是指點一下機關暗道。誠然,現實殘酷容不下左翼溫情幻想,但為什麼又能容得下單向度的英雄男團神話?而即便是同一個鄭保瑞,也曾在《智齒》裡賦予過最無力者王桃打不死的力量,這力量不是神功護體、也不是港漫意淫,是不甘心,我想這一點,城寨人、香港人都會有。
從簡陋空間僭建出豐富敘事,再從敘事衍生出獨一無二的精神向度,成功例子我想起的是粵語片更早時代的《危樓春曉》、《七十二家房客》。「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一價值觀到了《九龍城寨之圍城》被縮減到極微:陳洛軍和他的三個麻將腳之間的情感線,而三個麻將腳捨命力保陳洛軍又是基於對龍捲風的報恩,其實完全可以撥出五分鐘鋪墊一下幾個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吧?整部電影的格局驟然縮小,而它本可以更大的。
其實我喜歡那幾場麻將戲,麻將雖小,可以從中寄寓更多。鄭保瑞有所觸及,比如說——多壞的牌都要打下去,即使被扔掉一隻,缺了一隻「九」理應就剩下龍了吧?起碼這堆爛牌可以搭一個小小的城寨模型?我又想起馬家輝的《龍頭鳳尾》和《鴛鴦六七四》,尤其是後者,陳洛軍他們其實就是後者裡面手執一手爛牌的「契弟」們,他們決心與握盡好牌的前一代訣絕,不信他們的冤冤相報也不靠他們的鬼五馬六,但打到盡頭,依然要靠一股龍捲風助力,也是悲哀。且須知龍捲風生於曠野與海面,不生於城市狹窄空間,對於城寨更真實的比喻,應該是氣炸鍋裡的困頓焚風。
說回整部電影深深依賴但又交代不清的:身分問題。陳洛軍為了辦一張香港身分證而惹下禍端、深陷城寨,但城寨本身就是不需要身分的人生存之地,無身分甚至成為城寨的本質——疑似日本流亡者的「四仔」反而才是真城寨人。陳洛軍對自己身分的覺悟語焉不詳,從他一早提供給大老闆替他辦假身分證的資料看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就是天生的香港人。這不是一個隱喻,我們不能說這意味著香港人的自我身分認同是要經過一番惡戰才能獲得的。就當我是開玩笑好了,大反派王九難道長得不更像殺人王陳占?甚至那股癲狂勁都比陳洛軍更像陳占的嫡傳,為什麼他不可能是另一個陳洛軍?難道身分只能靠上一代的權威認定?
鄭保瑞沒能釐清這一團亂麻,他本應在《智齒》《命案》的基礎上更上層樓的。結果《九龍城寨之圍城》淪為爽片,無論是打鬥還是情懷,都是稍縱即逝的腎上腺素而已。圍城片不好拍,因為圍城的確是「離不開、留不低,如火中的一個草原」,近年香港電影能真正拍出這股絕望的一部紀錄片,名字也帶圍城二字。到最後,圍城裡的人身分未明,但我們心知肚明;圍城外的利維坦依舊像王九一樣刀槍不入,我們只能相信王九會死於自吞的斷刃。
這也是悲哀。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