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由美國前國務卿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提倡的歐亞大陸「大棋局（Grand Chessboard）」，抑或是中國自習近平上台以來鋪天蓋地宣傳的「一帶一路」政策，都強調著歐亞大陸的地緣政治價值。

可是，坊間媒體和輿論都口號式地強調「一帶一路」如何為經濟發展及投資帶來新機遇，顯然變成了陳腔濫調, 而列強如何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之間的互動，或是其政治經濟的優劣之處往往被忽略——比如說，中亞的政治經濟形勢，如何讓俄羅斯在歐亞大陸恢復當年蘇聯的影響力。

若要了解歐亞大陸，必先要理解在在歐亞大陸上演的這場明爭暗鬥。

縱使歐亞大陸在地理上位處於世界地圖的中心，對多數人來說卻是地球的邊陲。世界人口流動不只局限發生在主流所認識的歐美及東亞，歐亞心臟地帶的熙攘往來同樣頻繁，卻遠遠被忽略。

自20世紀90年代初，前蘇聯土崩瓦解後，眾多原所屬加盟國搖身一變成為主權國家，但俄羅斯控制他們的慾望未見減退。實際上，中亞5國在經濟上軍事上一直難以獨當一面——特別是本篇文章所討論的塔吉克共和國（Tajikistan, 塔吉克語為Ҷумҳурии Тоҷикисто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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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kha Anand (@anand_rekha) 2017年6月21日

「外勞詛咒」：塔吉克經濟如何依附著俄羅斯

1992至1997年間爆發的內戰，把塔吉克推向了地獄的邊緣，經濟頻臨崩潰。雖然停戰至今，經濟逐漸復甦，但仍然面對著地鄰國阿富汗恐怖主義的威脅、國內行政效率低下及官僚貪腐問題，阻礙著經濟發展。即使國內擁有可觀的礦物資源，以及處於阿姆河（Amu Darya）上游位置而在中亞五國中擁有較多水資源，其他重要的天然資源如石油及天然氣完全比不上其餘的中亞國家。

在2016年8月，亞洲發展銀行（ADB）刊出了關於塔吉克經濟狀況的報告，分析指出塔吉克除了是前蘇聯所有加盟國中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最低的國家，亦提到了塔國目前的經濟結構不利於滿足日益壯大的勞動力，從而威脅長遠的經濟發展，特別是農業以外的行業。

例如，農業就業人口佔了整體就業人口約6成以上，但工業的就業人口卻不足10%。出口佔整體國民生產總值仍是停滯不前，與較早時期比較甚至有下跌的趨勢，由2001年的68%下跌到2015年的10.5%；而出口產品中接近7成以上都是鋁、金、其他原材料及棉花等等，意味著國內工業乏善可陳。

發展工業及出口是正常發展中國家的必經階段，並且有助吸納日益增長的勞動力。在本身工業化程度薄弱的背景下，輸出過剩的勞工，賺取外滙助經濟發展，似乎對尚塔吉克來說是不錯的權宜之計。

離鄉背井的移民勞工，成為了塔吉克的經濟命脈。塔吉克是全球最依賴外勞賺取外滙的國家，世界銀行保守估計國內超過一半勞動人口前往海外工作，而絕大部分的目的地都是俄羅斯。

根據俄羅斯聯邦移民局在2016年的數據顯示，大約有3成的外勞是來自中亞5國，而在俄羅斯境內工作的塔吉克人達到了90萬，若把非法入境的移民計算在內，相信遠遠高於此數字，他們是繼烏茲別克人（大約有200萬人口左右），在俄羅斯境內第2大的中亞外勞社群。

單單是這2個國家的外勞獨佔了3/4的中亞外勞人口，對於塔吉克這等小國來說，可是舉足輕重的數字。

塔吉克在俄的龐大外勞人口，自然代表著相當可觀的外滙收入 。參考世界銀行在2013年的數據，塔吉克來自俄羅斯的外匯收入達到41億美元，足足佔了其國內生產總值的48%！就算相比起吉爾吉斯來自俄國的外滙收入（佔其國內生產總值31%），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種令人驚訝的經濟依賴，足以給俄羅斯機會在在政治上或是經濟上對塔吉克發揮影響力。

塔吉克鼓勵勞動輸出

在21世紀初從戰火中走出來的塔吉克，在這數十年間正在經歷人口急促成長之勢，年輕及勞動力人口達到了前所未見的頂峰，相當於發展中國家剛剛起步的階段。由2000年至2015年間，塔吉克的人口由620萬上升至850萬，增長了27%，比起同區的烏茲別克（21%）及吉爾吉斯（17.7%）一支獨秀，最重要的是塔吉克的15 - 64歲勞動力人口更上升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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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üncel Kal (@guncelkal) 2016年10月29日

為了解決高速的人口增長對塔國所產生了勞動市場就業壓力及社會負擔，塔國政府實行鼓勵外勞的政策，除了能節省國家對就業培訓和補貼的支出及解決年輕人生計問題之外，最重要的是降低社會政治不穩定的因素。

血氣方剛且面對生計及前途問題的的年輕人成為了區內恐怖組織的招攬對象，例如伊斯蘭聖戰聯盟（Islamic Jihad Union）及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運動（Islamic Movement of Uzbekistan）等等，因此輸出外勞的國策有助穩定塔國政局。

對俄羅斯來說，輸入從中亞的外勞的確帶助舒緩勞動力緊張的情況。俄羅斯在2001年至2015年間65歲以上年齡人口佔整體人口增長了1%，而15 - 64歲的勞動力人口多年來卻一直停滯不前。理論上，在這勞動人口供求失衡的情況下，俄羅斯及塔吉克之間的區域人口流動能讓雙方達到雙贏的局面。

塔吉克與俄羅斯之間的人口流動正正是不少國際移民勞工理論的典型例子。新古典經濟學理論（Neo-classical economics）解釋國際移民為地方之間薪金水平及供應需求之差異所導致的必然現象；而新移民經濟學理論（The new economics of migration）中，國內市場制度的失敗必定促成移民勞工在外地賺取更穩定的外滙，寄回國內幫補家庭收入。

在近代俄語中產生了一個新詞彙「Гастарбайтер」，是來自德文「Gastarbeiter」，意指外來工作者。這詞彙的產生令人浮現了60年代異國勞工離鄉背井遠赴德國工作的情境，在今天猶如中亞人到俄羅斯一樣。

塔吉克需要俄羅斯
 

移民勞工成為了塔吉克脫貧的主要動力。但是在另一方面，由於塔吉克的外勞目的地主要是俄羅斯，因而趨於單一與集中，弄巧反拙令俄羅斯在這議題上得以對中亞施予政治壓力，變成了延續前蘇聯影響力的籌碼，在區域上獲得更大話語權。

塔吉克因為在經濟結構上十分依賴俄羅斯，相反俄羅斯雖然對來自中亞的外勞有一定的需求，但塔吉克不是俄羅斯唯一的外勞輸入國（不要忘記烏茲別克在俄的外勞數目比塔吉克多兩倍）。在實際上，塔吉克的情況相比起俄羅斯是處於下風的。

由於塔吉克的經濟體系過於依賴俄羅斯的關係，因此俄羅斯的經濟情況或是外交政策都深深影響著了塔吉克的經濟發展及外交自主權。自2014年的秋冬之交伊始，國際原油及天然氣格價大幅暴跌，經濟上十分依賴天然氣出口的俄羅斯深受其害，盧布亦大幅眨值。

根據俄羅斯中央銀行的數據，2014年11月外勞的外幣滙款較一年前減少了38%，直接對中亞的外勞造成了衝擊。

其實，塔吉克外勞人數的下降除了是受到俄國經濟環境影響之外，亦受到政策的影響。

在2015年1月，在俄羅斯的塔吉克外勞相應減少，比起2014年同期減少了2.2%，相反吉爾吉斯外勞卻增長了3.8%，其故安在？這狀況和是否歐亞經濟聯盟（Eurasian Economic Union）的成員國有關係。

歐亞盟的誕生：「歐亞霸權」再續前緣

在2015年1月1日，歐亞經濟聯盟正式誕生。這是一個由俄羅斯、吉爾吉斯、哈薩克等前蘇聯加盟建立的一個區域融合組織，在其中確保了資金、貨物、人口在成員國內自由流動，自由貿易及特惠移民政策等等。

歐亞盟乃是俄羅斯在歐亞地緣政治上，仿效歐盟這一類超國家體系而建立的產物。由打破區內關稅璧壘，到成員國不需用國際護照也能互訪，正正是由經濟上的融合慢慢走和政治上的統一的工程。如今俄羅斯向前蘇聯加盟國極力推銷此項計劃，當中不乏支持的成員國如吉爾吉斯、哈薩克。

但是，中亞5國中，有3國對此不而為然。

一直奉行中立外交政策的土庫曼當然對此無動於衷；前烏茲別克總統卡里莫夫（Islam Karimov）生前已表明這是蘇聯復辟大計而拒絕加入；雖然區內自由人口流動對塔吉克很吸引，但總統拉赫蒙（Emomali Rakhmon）仍然對此恢復蘇聯榮耀的大計份外小心。縱使外界推測塔國將是下一個加盟的成員國，但至拉赫蒙仍然保持觀望態度。

覆水難收的區域融合

然而，加入歐亞盟與否的議題如何令塔吉克如此苦惱呢？

因為歐亞盟區分了成員國及非成員國的外勞政策。由於塔吉克不是成員國，因此面對著俄羅斯嚴謹的外勞政策。經濟結構上極需要自由人口流動的塔吉克，當然成為受害者。自聯盟成立後，非成員國的外勞需要通過俄語及歷史測試，比此前多付三倍價錢去獲得莫斯科的工作許可證，以及一系列的官僚程序障礙。

根據Eurasiannet訪問2位來自塔吉克的移民勞工，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指出要額外付出1萬6000至2萬2000盧布作賄賂考試官去取得俄語合格資格。至於在入境制度上，歐亞盟的成員國只需要用國家身份證即可入境俄國，但塔吉克及烏茲別克的國民就需要用國際護照入境。在加入歐亞盟與否，讓塔國墮入了兩難之境。

除了歐亞盟之外，在軍事上本身已被俄羅斯的影響的中亞小國塔吉克，移民勞工問題更進一步成為了俄羅斯對塔國政治控制的籌碼。自二戰以來，前蘇聯及現在的俄羅斯一直在塔吉克首都杜尚別（Dushanbe）附近設有常駐7,500名俄軍的第201號軍事基地。當塔國要求俄羅斯支付駐軍費用時，一些俄羅斯的政客就揚言要把塔吉克的外國勞工驅趕出國。在客觀數字上抑或是實際行動上，塔吉克在談判桌上根本對俄國的外交影響力難以招架，而拒絕加入歐亞盟幾本上已是最後一個把關。

在缺乏相對優勢及有利的客觀環境下，小國無外交似乎變成了不爭的事實，塔吉克正面對著這劣勢。除了俄羅斯的經濟起伏與塔吉克的生命脈膊連成一線之外，俄羅斯亦可透過政策手段去達至外交上的優勢。過份依賴來自俄羅斯外滙收入的經濟結構，更突顯了塔吉克的致命傷。

這場歐亞大陸的「大棋局」只是冰山一角。從歐亞小國的政治經濟弱點中乘虛而入，不是只有中國會懂的把戲而已——例如以石油抵債（Oil-backed Loan）的方法去操控別國政治經濟大局。以國外經濟來影響他國政治，是棋手們的常用的技倆，亦是政治經濟學的精髓。無論是中國的「一帶一路」，或是俄羅斯主導的歐亞盟，其戰略思維都是殊途同歸吧。

（編按：《上報》定期推出《The Glocal》專欄，由香港評論網站《The Glocal》作者群輪流執筆，以專業角度論述與評析國際現勢，提供讀者深入淺出、全面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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