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瓦尼和劉曉波們用他們的受難和死亡來召喚同胞覺醒,改變冷漠、怯懦和「中立」的行屍走肉的狀態。(美聯社)
俄羅斯民主人權活動家、普丁及其獨裁政權的批評者納瓦尼在獄中被害身亡後,俄羅斯資深媒體人塔伊西婭·別克布拉托娃在一份聲明中表示:
納瓦尼的死是一場政治暗殺,這一點我們都清楚。專制政權幾乎奪走了俄羅斯人的一切:奪走了繁榮的未來,奪走了每個人應有且不可剝奪的權利的信念。它剝奪了我們抗議和反抗的權利,奪走了我們的投票權。納瓦尼被殺,表明專制政權試圖奪走俄羅斯社會最後一絲希望。
納瓦尼是自由俄羅斯的活生生象徵,表明一個繁榮、和平的俄羅斯是有可能的。變革是必然的,只是需要付出一點努力。納瓦尼將獨裁和腐敗視為一種不幸的誤解,可以通過使國家恢復正常發展的道路來迅速糾正。他自己相信著,也讓別人相信了。
這種堅不可摧的信念——對自己、對俄羅斯及其人民的信念——是他的超級力量。正是這種信念促使他回到俄羅斯,儘管知道自己可能會被監禁甚至殺害。這種信念激勵了他的支援者,並讓當權者感到恐懼。因為你無法打敗一個會笑的人——即便他憔悴不堪,即便身處囚籠,即便被囚禁在北極圈的一個監獄裡。你只能選擇殺了他。
納瓦尼的遇害不僅是他家人和朋友的悲劇,也是整個俄羅斯的悲劇。這是我們國家歷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但無論俄羅斯的現狀和未來看起來有多麼艱難和無望,有一點必須明確——我們的希望依然存在,沒人能夠扼殺它。因為「這是我們的國家,我們別無選擇」。
俄語世界最重要的獨立媒體「美杜莎」在寫給納瓦尼的悼詞中指出:
納瓦尼死了。這是一件讓人悲慟的事情。
但我們不會因此癱瘓。我們怒不可遏。我們將會記得這一天和它最瑣碎的細節——為了不讓這怒火離開我們。
為納瓦尼的死承擔個人責任的,就是那個宣稱自己是俄羅斯總統的人。普丁殺害了納瓦尼。
納瓦尼幫助我們獲得了信念,有了這種信念,我們才能活過那些篡奪了俄羅斯政權的人——並摧毀這個政權的殘留物。
納瓦尼的信念是未來。我們的信念是未來。它只取決於我們自己。取決於我們過去、現在、未來的行動。
納瓦尼像一個英雄那樣活著。又像一個英雄那樣死去。他的例子告訴我們,就算一個沒有任何權力的人,也可以翻轉整個世界。
納瓦尼嘲笑惡,他從未曾感到絕望。若是能讀到這篇悼詞,他定會哈哈大笑。
謝謝你,阿列克謝。
善與中立的戰鬥仍將持續。
這兩段悼詞,也是寫給本書中的五十位主人公的。中國與俄羅斯一直是深陷獨裁暴政的難兄難弟,而兩國的反抗者和受難者同樣是不屈不撓,其事跡驚天地、泣鬼神。
二○二三年,當我著手撰寫《當代英雄:黑暗時代的抗爭者(第一卷)》時,我也在構思另一個與之平行的「民主英烈傳」系列——前者書寫仍健在、仍在抗爭的英雄,後者書寫已去世、勇敢抗爭過的英烈,此兩個系列薪火相傳、交相輝映。一年之後,終於完成了這本《美好的仗,已經打過:民主英烈傳(第一卷)》。
本書所記述的民主英烈,主要為二○○○年之後去世的人物,以出生日期為序排列,將過去一百年劃分為十個世代(每十年為一個世代),大致又可分為三組。
第一組,從一九一○年代至一九三○年代,即民國出生、在民國完成相當部分教育的人物。一方面,他們在半威權的民國時代接受過較為西化、較多民主自由成分的教育,這為他們此後的一生打下了某種精神底色,促使他們擁有反思共產極權主義弊端的思想資源,並進而提出堅定而尖銳的質疑和批判。另一方面,他們在青少年時代即被捲入二十世紀上半葉席捲全球的左翼思潮,特別是在中日戰爭的硝煙和離亂中,不能不受到「救亡壓倒啟蒙」之影響,對共產黨和共產主義是拯救中國的靈丹妙藥抱有一廂情願的幻想。於是,他們積極參加形形色色的「進步學生運動」,乃至投奔延安或共產黨控制的「革命根據地」,因而後來在中共黨內擁有相當的地位——戈揚、王若望、許良英、李慎之、何家棟、李洪林等人無不如此。當然,在一九四九年之後的歷次政治運動和政治迫害中、特別是在一九八九年的大屠殺中,他們曾經的幻想如色彩斑斕的肥皂泡般破滅了。
這些人物,通常在晚年大徹大悟,與中共及其意識形態分道揚鑣,用最後的力量為民主自由奔走呼號,如江嬰、江平、聶敏之、蔣彥永、李怡等人,無不如此。他們當中,也有因「六四」屠殺導致人生軌跡與此前迥異:如「天安門母親」成員蔣培坤、蘇冰嫻,拒絕執行屠殺令的原三十八軍軍長徐勤先,「六四」後下獄的趙紫陽的秘書和中共中央委員鮑彤,以及一九八○年代新啟蒙運動的知識分子領袖、也因「六四」下獄的包遵信。他們拒絕遺忘,拒絕向殺人兇手低頭。
有人說這些老人是「兩頭真」,但他們中的許多人並不認同這種文過飾非的概括。當年被左派思想洗腦、選擇追隨共產黨,不是「真」,而是「蠢」——「蠢」當然不是一種美德,「蠢」是必須為之付出沉重代價的思想和精神缺陷,他們中的很多人確實為之付出了可怕的代價。唯有晚年的「返璞歸真」才是「真」,痛苦地自我否定才是「真」。不可能生命的兩端都是正確的(唯有共產黨才宣稱它自己永遠偉大、光榮、正確)——早年,因愚蠢犯下幾乎致命的錯誤;晚年,正本清源、迷途知返,如梁啟超那樣,不惜「以今日之我反對昨日之我」,才能迎來「撥亂反正」的榮光。
在這群人中,有幾位是更早覺醒的先知或先行者。一九四七年,夏志清決絕地離開即將赤化的中國、赴美求學,與無數欣喜若狂地回去「建設新中國」的「愛國者」背道而馳,他一生反共,其學術事業與反共密不可分;一九八三年,對毛澤東和鄧小平同樣深惡痛絕的飛行員孫天勤,毅然駕機逃離中國,沖天一飛為自由;一九八○年代末,海外台獨運動的重要參與者洪哲勝,看到台灣民主化開花結果,沒有回台灣去享受勝利果實,而是留在美國投入另一場更艱巨的戰鬥——推動中國的民主化。
第二組,一九四○年代至一九六○年代出生的人物。少數出生在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前,但因太過年幼,對民國文化幾無記憶,民國文化對他們的影響也幾近為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出生及成長在毛澤東時代,追求真理的人,在那個時代當然受盡暴政的迫害與摧殘。
他們當中,有後毛時代中國民主黨組黨運動的組織者和參與者。組黨在共產中國是「反革命」或「顛覆國家政權」的大罪,一定會被中共置之死地。但他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甚至為之付出生命代價,很多人至今仍不為外界所知,如本書中所記述的王榮清、王東海、力虹、楊天水等人。
他們當中,也有天安門民主運動的領導者和參與者,此後為「六四」正名奮鬥到了生命最後一息,如李旺陽、陳子明、劉曉波、齊志勇、餘志堅、蒲勇、羅茜等人。他們以不同的方式,成為自由之路上夸父追日般的殉道者。
他們當中,也有為新一階段維權運動和言論自由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包括楊春光、孫林、李悔之、曹順利、鞏磊、陳子亮、李柏光等人。有的死於獄中,有的死於絕症,有的憤而自殺,「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另外,維吾爾作家努爾穆罕默德·土赫提與圖博高僧丹增德勒仁波切,向死而生,雖死猶生,是各自民族的民主英烈。而身在香港的袁天佑牧師,行公義、好憐憫,反暴政,舉傘前行;體制內的歷史學者高華,韋編三絕,發憤著書,將惡魔毛澤東釘在歷史恥辱柱上。
第三組,一九七○年代至二○○○年代出生的人物。他們或生活在毛時代末期,對文革和毛時代幾無記憶;或生活在後毛時代,發現毛、鄧(包括江、胡、習)與毛一脈相承,也發現,不單單是鄧小平殺人如麻的「六四」,更多小型「六四」每天都在這片土地上發生。他們如此年輕,卻為民主自由獻出如鮮花般寶貴的生命,正如秋瑾的詠歎:「金歐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
他們的故事可歌可泣:張健飲彈高歌、求仁得仁,「六四」那夜留在身上的子彈十九年後才取出,他是第一個在海外因病驟逝的「六四」學生;工程師葉鍾是強拆的維權者,被員警毆打致死;沈陽以聖經真理為未來中國建構正義之維,以血肉開拓中國文明的新境界;王美餘舉牌高呼「習帝下臺,全面選舉」,為之付出生命代價;法輪功修煉者龐勛因散發法輪功傳單被判重刑,在獄中被折磨致死,遺體慘不忍睹;而年僅十五歲的「香港的女兒」陳彥霖神秘死在大海的波濤中,由香港皇家員警變身為中共蓋世太保的香港警方拼命遮掩真相,顯示「東方之珠」已然淪為「殺戮現場」。
在本書所記載的民主英烈中,有行動者,有思想者,也有言說和書寫者,更有三者兼而有之者——劉曉波就是如此。劉曉波去世後,日本神田外語大學專攻現代中國研究的興梠一郎教授評論說:「長期來看,劉曉波作為一黨獨裁下犧牲的悲劇英雄,他的死會被銘刻在歷史上,成為追求民主化的象徵並成為共產黨的禍根。」納瓦尼去世後,蒙古國前總統查希亞金·額勒貝格道爾吉在社群媒體上指出:「納瓦尼被謀殺了。這多麼嚴酷地提醒著我們殘酷的盜賊會做出什麼事來。這發生在納瓦尼身上,發生在俄羅斯身上,發生在自由身上。普丁政權懼怕自己的人民,他發動戰爭以分散注意力。幼稚病該就此為止了。」從劉曉波到納瓦尼,從戈揚到陳彥霖,這些民主英烈的獻身和殉道,絕非毫無意義。他們不是飛絮,而是麥子,如聖經所說:「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地裡死去,它仍然是一粒;如果死了,就結出很多子粒來。」
我們記述民主英烈的故事,不僅是向他們本人致敬,更是要以此改變善與惡的力量對比。納瓦尼生前博客的簽名是「善與中立的最後戰鬥」——他沒有說這是一場「善與惡的最後戰鬥」,而是說這是一場「善與中立的最後戰鬥」。他的意思很明顯:所謂的「中立」,就是惡的幫兇、幫忙和幫閒。中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但丁在《神曲》中描述了一群身處地獄邊緣受苦的人,他們不值得憐憫,不值得審判,連求死也不得。他們就是在上帝與撒旦的鬥爭中保持中立的人。但丁本人極看重道德立場,他的一生就在不斷的善惡爭鬥、是非抉擇中度過。他極度鄙夷那些在重大道德危機和政治危機出現時,仍然企圖保持中立從而讓自己「好死不如賴活著」的人。納瓦尼和劉曉波們用他們的受難和死亡來召喚同胞覺醒,改變冷漠、怯懦和「中立」的行屍走肉的狀態。一旦這種改變發生,暴君和暴政的末日就降臨了。我也期待,本書中所記載的民主英烈們的故事,能夠如同卡夫卡所說的那把「砍破堅冰的巨斧」,喚醒數以億計、在「歲月靜好」中「躺平」的「中立者」。當愈來愈多的「中立者」轉移到善的那邊,這場戰鬥的結局必將截然不同。
本書與《勇者無懼:黑暗中國的抗爭者(第二卷)》一樣,由我與獨立作家程波共同完成。程波執筆了許良英、王榮清、王東海、陳子明、孫林、鄭貽春、曹順利、楊天水等八篇,我亦對這部分篇章作出一定的修訂和潤色。
挺身反抗中共暴政的民主英烈,前赴後繼、數不勝數。所以,這個系列將長期繼續下去,儘管我們的努力至多只能記述下其中滄海一粟的人物與故事,但我們希望這樣的工作是拋磚引玉,以後能有更多、更優秀的記錄者加入到其中。
※本文為《美好的仗,已經打過:民主英烈傳(第一卷)》作者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