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再見機器人,不如憐取眼前人?

廖偉棠 2024年07月06日 04:00:00
《再見機器人》在台灣突出「學會告別」這一主旨,香港則點出情的虛幻不可執。(《再見機器人》電影宣傳照)

《再見機器人》在台灣突出「學會告別」這一主旨,香港則點出情的虛幻不可執。(《再見機器人》電影宣傳照)

沒想到《再見機器人》在台灣的檔期已經邁進二十週,就一部2D無對白動畫來說,可謂奇蹟。Robot Dreams我是在香港看的,香港的譯名叫《汪汪夢裏人》,台灣突出「學會告別」這一主旨,香港卻點出情的虛幻不可執,但我們看完之後,既沒有接受告別也沒有放下執著,依舊被機器人與狗感動得戚戚焉。

 

這是一個沒有人也不需要對白的世界,時代設定是1980年代的紐約,大街上都是聽著磁帶跳霹靂舞的哺乳動物,其中一些哺乳動物如本片主角狗狗還會購買機器人伴侶。但對於人類來說,最扎眼的——是遠方天際線總是出現的世貿雙塔…

它們不但標示著上個世紀的輝煌,更和電影主題相關——它們就是我們不能告別的痛,紐約暮色中它們越看越像機器人的一場大夢,是回不去的那個世界的象徵。

 

動畫原名強調Dreams,不但因為此片夢境恍惚,常常是一夢接一夢、夢與現實相混,甚至還有打破次元壁的機器人直接導演自己版本的《綠野仙蹤》夢境。而機器人與夢的組合,未免會令人想到賽博朋克科幻的名著《仿生人會不會夢見電子羊》(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也就是《銀翼殺手》的原著。簡單點說,我們以為人類與機器人/仿生人之間的區別是靈魂——具體以做夢的能力為標準,假如後者能做夢那就意味著它能在潛意識裡學習愛,甚至會比日漸無夢的人類更有靈性。

 

其實《綠野仙蹤》也已經埋下端倪,主角之一錫樵夫(Tin Woodman)本來是一個人,有一個交往的女友,為魔女所嫉妒,取走了身心,使之變成鐵皮人。因大雨生鏽而不能動,在稻草人與桃樂絲點潤滑油後恢復了行動。最後他為了追求「心」前往翡翠國找奧茲大王幫忙,就開始了和桃樂絲戰隊的一同冒險。

 

簡陋組裝、特價發售的機器人表面上更接近錫樵夫,但其心思日漸細膩、婉曲,甚至更勝《銀翼殺手》、《攻殼機動隊》及其後的所有機器人,細思一圈,只有浦澤直樹《PLUTO》(冥王)裡的機器人近之。

 

因為和狗狗一起看過老電影《綠野仙蹤》,在幾乎絕望的等待中、在大雪下機器人那段鮮花們的踢躂舞之夢有著納粹電影的驚心動魄,讓人錯覺機器人已經去到彌留之際,才作起誕罔不經的成讖大夢。很明顯,機器人與狗狗的關係不同於錫樵夫與桃樂絲,狗狗是百無聊賴看電視廣告買了促銷的機器人,機器人對於狗狗一開始只是「能共享樂不能共患難」的玩具。

 

因此狗狗在第一次帶機器人去海灘就忽略了機器人怕水這一基本常識,然後機器人失靈時他只是嘗試了報警,電話壞了就算了,也沒有再找別的電話就回家睡覺——只是第二天一切都變了,海灘關閉他再也領不回機器人,做了一些嘗試之後他決定消極等待海灘重開那一天,如是秋去冬來,機器人困在海灘被摧殘,狗狗照常強顏尋歡,只是不時落寞。

 

機器人堅信狗狗沒有忘記他,所以才一再做回家的夢,而夢越來越露出猙獰面目。現實更猙獰,夢中給機器人加油的猶如桃樂絲的兔子現實是自私掠奪的海盜,機器人一再被肢解,但他還有心,他照顧起來他身邊築巢的母鳥一家就像王爾德的歡樂王子。

 

 

這顆心珍貴極了。即使最後他被扔進垃圾回收場只剩下一個頭,他仍然熠熠生輝,吸引了再遇到的浣熊。似乎真正的友情/愛情這才展開,歷經磨難的機器人更成熟了,能領會浣熊的體貼;同時狗狗也成熟了,雖然不假思索換購了另一個更便宜的機器人,但他終於懂得在海灘上對後者呵護備至。

 

我們都變得更成熟了,是我們不成熟時的錯誤、天真和冒失教育了我們,但當我們想要好好對待彼此的時候,我們的身邊已經是新人。

 

這個時刻,難免會讓人油然想起宋人晏殊的名篇:「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等閒離別、空念遠這兩句多麼痛啊,這不是機器人和狗狗的故事嗎?這不是我們人生常常有的故事嗎?

 

電影似乎以機器人憐取「眼前人」:浣熊而告終,可是感動我們的,卻依然是他放不下的狗狗記憶。緣來緣去,也許在電影一開始就已經在地鐵口與機器人擦肩凝視的浣熊,才是他真正的有緣人——真正能把你從破碎中撿拾起來重組的那位。

 

但是狗狗卻是他的夢中人,無用而純粹,如果可以選擇,機器人會讓時光永遠停留在第一次去海灘那傻傻無憂的一刻。在電影院裡哭泣的我們,是確知這一刻永遠不會再現的明白人,我們廉價的淚水滴落電影院的地板,就像打碎機器人最終夢境的那瓶番茄醬,帶著血和酸。

 

是了,《仿生人會不會夢見電子羊》裡面說道:「不管去哪裏,你都不得不做一些錯事,這是生命的基本條件,要求你違背自己認同的身份。在某些時候,每個活着的生命都必須這麼做。這就是終極的陰影,造物的缺陷。這是終極詛咒,那個吞噬所有生命的詛咒。整個宇宙都是這樣。」而《銀翼殺手》加了這一句:「所有這些瞬間都會消逝在時光中,就像淚水在雨裡。」兩者結合,可能就是這部電影最後的嘆息。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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